“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你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寻找创造者,可这似乎跟我们所看到的……技术贩子的行为不太相符吧。”我说出了我的疑问。
王守仁笑了,露出两排大白牙,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太像了,甚至连逻辑思维的方式。现在我更加确定这是神的旨意了,这一切都是神的大计划……”
我注意到,自从踏入这房间以来,墙上的钟已经走过二又四分之一圈。所有的东西都远离了原先的计划,我们彻底脱轨失控了,没有什么是靠谱的。
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个外星人是靠谱的。
“……我们的兄弟带来了震撼人心的新技术,同时,他们也从我们这里学到了许多关于内在世界的知识。两种文明的交融和碰撞并没有像之前想象的那般残忍而可怕,我猜,这里面有幸运的成分,类似的文明发展阶段与存在观、互补的技术优势,也有必然的因素,一种根源上的同胞情节。”
“我们达成共识,携手将神的旨意贯彻下去,继续沿着这条跨越光年与岁月的线索,寻找其他神的孩子,或许有一天,我们将会一起荣归祂的怀抱。一种太空奥德赛情结,你可以这样说。”
喀。喀。从木章的方向传来两声脆响,他用枪管敲了敲桌面,似乎在提醒所有人,局势现在仍然掌控在自己手里,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显得有些迷惘,似乎也陷在这个超现实的故事里面,一时半会拔不出来。
“为了你们的神,”木章眼神空洞地晃着枪,说:“却害死了我的父亲。”
王守仁像被踩了刹车,突然停下了他的布道,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然命悬一线。
“……我的父亲就死在这颗星球上,像你父亲一样,死于摩尔探测器。在被选中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在短暂的有生之年,能够受到神的感召,去见证祂的伟大,这是宇宙间最大的幸福。我相信他说的每字每句,一如以往。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神错了。”Glico突然蹦出一句十分深刻的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王守仁的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我们遵守着神的指示来到这里,小心翼翼地不去直接介入你们的世界,我们观察,并且研究。”
“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同一种造物,来自同一位造物主。所不同的是,我们走过了不一样的发展轨迹,摩尔探测器的技术在你们的历史中如草蛇灰线般存在着,但大多数时候,被当成一种巫术、魔法或者非理性的边缘知识。我们看到了你们面临的困境:能源枯竭、环境恶化、脆弱的金融体系、复杂的国际关系、民族仇恨、人心迷失……我们希望伸出援手。但从神的原则出发,必须尽量避免直接干涉你们的历史进程。”
“为什么?”我表示不解。
“如果我们现身,告诉你们一切,后果是可以预料到的。旧有的将崩塌,而新的未必能建立。想想那部关于末日的电影带来的骚乱。”
我明白也许他是对的。
“我们尝试着让摩尔探测器重新进入你们的视野,因为只有这样,神的旅程才能继续下去,哪怕花上数百数千年的时候。通过分析你们的行为模式,我们认为,利益才是你们传递福音的源动力,无论在人群中,公司间,还是国家与国家的博弈,只有利益,能让信息传承、生长、渗透进你们文明的肌体,并逐步逼近我们的终极目的。”
“利益也会害死人。”我冷冷抛出一句,瓦斯爆炸案就是最好的例子。
“是的,我们为此付出了许多代价。我的父亲……在一次谈判中遭到袭击,政府武装夺走了机器,也夺走了他的生命。我甚至没能要回一具完整的尸体。所以,我很理解你,木章,那种怀疑一切,痛恨世界的情绪也曾在那么一瞬掳获我的心智,我甚至怀疑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否有价值,怀疑这样的文明是否存在被拯救的必要和希望。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木章眼神中闪过一丝愕然,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不,这的确改变了什么。”
“你让我再次领会神的旨意,让我回忆起了对父亲的爱,那些使我不同于所有人的回忆,宇宙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在那一瞬间又回到我的眼前,充满我的心脏。那些回忆,我相信同样会永远存在于你的世界里。”
木章的眼眶开始泛红,然后有点点亮光闪动,他像是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重负,瘫倒在椅子上,软绵绵地问王守仁:“你恨我们吗?”
王守仁低头沉思了片刻,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是兄弟,我们有着同样的情感和弱点,我们有着同样的愤怒和悲伤。每个人都会有年轻幼稚的阶段,胡闹过,叛逆过,尽管道路千万条,但目的地只有一个,长大,回到兄弟姐妹中间,回到父母的身边。而兄弟不就是要互相扶持的吗,正如你们的耶稣在约翰福音里说的,我这样吩咐你们,是要叫你们彼此相爱。”
那确实是一个漫长而怪异的夜晚,像是时间都凝固在故事里。
我还记得王守仁最后的动作,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座碑石般立在我们面前,双手捧着摩尔探测器,向前递出。
“这只是一个故事,相信你们不会透露给别人,尤其在这个国家里,别人会以为你是疯子,或者更糟,以为你是个科幻小说家。希望你们带着这台机器离开,作为我个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然后力所能及地去做一些事情,从了解自己开始……”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感受,相信木章和Glico也一样,我们的脑子里、心里,被一种混乱而莫名的情绪占据着,被这个宏伟而沉重的故事摇晃着,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摇摆不定。王守仁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他的微笑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让你不由得沉浸其中,像身处于一场肃穆的宗教仪式,所有的判断力都丧失了作用。
“……也许我们都等不到那一天,但至少我们要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类可以摒弃种族、宗教、语言、阶级、贫富等等一切的差异和隔阂,携手寻找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的造物主。”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如何从他手里接过摩尔探测器,又是怎么拖着木章和Glico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办公室,下电梯,离开银科大厦的。我想,我们都想逃开一些东西。
某种程度上,我更愿意王守仁的故事都是编造的,摩尔探测器也是假的,而我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为了狗、父亲或者几个臭钱,干出一些不入流的荒唐事。但从那个晚上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这样假装下去了。
摩尔探测器没被卖掉,这成为我们三个不定期聚会的借口,我们试试这个,测测那个,有时奏效,大多数时候不灵,然后我就会嚷嚷着还不如卖几个钱花花呢。但没人当真。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Glico养了一条新的金毛,至于木章,据说那个经常开车送他的男人会成为他的新爸爸,不过我猜在这件事情上他没什么发言权。
我们很少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仿佛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时不时的,会在新闻里关注一下相关的报道,看起来王老板的生意发展得不错。
每当我被工作或者生活折磨得苦恼不堪时,我就会巨细无遗地回忆起那个晚上的事情,那昏暗的光线、晚霞、玻璃幕墙的折射、没有设计感的钟、写字台、鹅卵石的烟灰缸、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的刺响、那把仿真枪、另一把枪、那个高大的光头男人和他的故事。一切都真切得那么不真实。
然后,我会突然感到自己触到了一些东西,一些超越了眼前琐碎生活的东西,一些无限大、无限远、无限古老的东西,一些虚无缥缈但让人感觉到希望和温暖的东西。
于是,真假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至于木章的DV,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录下来的只有一堆噪点和杂音。我和Glico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也许,故事本来就该是这样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