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用了很久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这段时间里阳光走过了六个窗棂格子。我又花了三个窗棂格子的时间来洗掉一身的酒气,以及清洁房间里的呕吐物。
看来护士小姐没把病人照顾好,我头痛欲裂。
我一点也不想派条走狗去找她,我正告自己。我甚至有点害怕见到她。或许她是个读心者?听说这些变异人群在许多关键岗位担当重任,在病人无法正常言语的特护病房配备一名读心者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释。这么说来,她是因为读到我内心的龌龊想法所以故意把我灌醉的?那么她还有接触我的必要吗?
被人看穿自己内心的恐慌,这是更大的恐慌。也许只是我心虚过敏?
一条小沙皮登登登进了门,朝我汪汪直吠。我从它项圈间取下纸条,果然是她。约我去看骟驴似的纳西古乐,署名“我不是读心者”。
去你妈的腐败分子!我狠狠踹了那条沙皮一脚,它委屈地哼哼。
“还说你不是!”
最终,好奇战胜了恐慌,梳洗打扮完毕,我来到了演出厅外。她一身淡雅的鹅蛋黄,早在门前等待。我故作冷淡地点点头,却不想她一下贴上来,挽了我的手往里走。
“小样,少装啊。”她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声,我使劲憋住脸上的春意。
骟驴开始了,仿真机器人乐团晃悠着弹奏各种纳西乐器,录制好的音乐从座位后方的音箱涌出。那乐手一看就知道是国产货,动作僵硬滑稽,关节转动角度有限,力反馈模式单调,也就宣科老先生的做工精致点,不时还摇头摆脑做陶醉状,只是让人担心用力过猛把脑壳摇下来。
“你不是不喜欢骟驴吗?”我贴着她耳朵问,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飘来。
“这可是疗养的一部份。”
“你可真能扯淡,我服了。”
我就势想亲她,被她轻轻一躲,手指贴在了我的唇上。
“你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灰色的小闹钟,它的形状像个蘑菇,而且经常走快。”
她轻描淡写,我瞪大了眼睛。除了大楼清洁工,没人会注意到那玩意,那是公司发的优秀员工纪念品。可她怎么会知道的?
如果说之前的斗酒是意外失手的话,那么这回自诩阅人无数的我是彻底投降。黑暗中我盯着她好看的侧脸,在潮水般的骟驴声里,仿佛我也变成那机械木讷的乐手,演奏着拙劣的情歌,却被高手一眼看穿,胸腔里其实只有一颗单幅振动的铁皮心脏。
在之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种单调、刺耳、压抑的旋律一直成为我噩梦的背景音乐。
8
我们终于还是上床了。
她一副顺理成章的表情,而我却恰恰相反。男人是多么奇妙的一种动物,他的恐惧和欲望竟然如此完美地统一在同一个器官上,只不过前者失禁而后者充血。我已年届而立,所以我并不对此感到惊讶,所需要控制的除了括约肌之外,还有强烈的质问她的冲动。
“这也是疗养的一部份?”我可以想象自己略带嘲讽的口吻,可我毕竟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那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很明显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她的声音像鼓槌敲在棉被上,闷闷的,软软的,无力地敲着我的鼓膜。
“……我是个护士,我的病人是时间……”
她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故事,我愿意把这一行为理解为一种代偿心理,尽管带走的可能比偿还的要多上许多倍。
那天晚上我竟然久违地失眠了,我数绵羊、数木墙上的纹理、数她那轻柔的呼吸声,均宣告无效。看着她熟睡的模样,我怎么也无法将这张甜美的面孔跟那样一间恐怖的病房联系起来。
她说那叫“时间特护病房”,住的全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头。
那些干尸般的老人,身上插满密密麻麻的导管和电线,享受着24小时全天候的顶级特护。每天会有各种人物穿着无菌服,围在病床旁,默哀般站上十分钟,然后离开,周而复始。那些老人几乎不动,每次呼吸间隔都漫长得可怕,偶尔发出一些婴儿般的呢喃,便会有专人记录下来。以各项生命指数来衡量,这些人早该入土了,可他们竟活了下来,而且一活就是半年,甚至几年,其间数据几乎不发生变化。
她说他们都是接受了“时间感延宕治疗”的特护病人,她们私底下叫他们“活死人”。
这项研究始于二十多年前,起初目的只是调拨生物钟以期延长人类生命,但随着研究的深入,科学家们发现,尽管控制生物钟可以减少自由基的产生,延缓肌体衰老时间,但意识的衰退乃至湮灭却无法逆转,最终导致脑死亡。他们发现,意识的衰老跟所谓“时间感”密切相关,从而又在松果体中发现了相关受体,经过多年临床实验,研制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时间感延宕治疗法”。接受治疗的病人,尽管身体处于正常速度的物理时空中,但意识却停留于减缓了成百上千倍的时间流体中。
所以他们活着,或者说,半死不活着。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记得自己这样问道。
“住在一个寝室的女生,她们的生理周期会趋于同步,这个你总知道吧。”我点点头。
“所以我每年都需要来丽江一次,以消除延宕效应对身体机能的干扰。”
在那一瞬间我有些眩晕。延宕治疗仿佛只用于一些行将朽木的老不死身上,出于稳定股价或者公司权力斗争的需要延长他们的寿命,可如果用在正常人的身上呢?我努力想像着在一秒内经历百年的感觉,但想象太无力了。如果将时间感延宕到无限长,也就是减缓到近乎静止,那么是否这个人,或者说这个意识就得到了永生?那么肉体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吧?不是我选择了你,也不是你选择了我。”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我突然莫名恐慌起来,仿佛掌间又握满了流沙。
“你是我的反面,是我的补集,是我被宙斯的闪电劈开的另一半身体。”
这诗意泛滥的话在我听来却不啻于最最恶毒的诅咒。
9
女孩要走了,她说她的疗养期限到了。
我们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玉龙雪山就横亘在我们眼前,反射着银色的月光。谁都没有说话,我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太多,是时候闭嘴了。可那些对白,伴着那骟驴似的背景音乐,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个没完没了,特别是在夜里。
“还记得你桌上的小闹钟吗?”
我看着她那好看的侧脸在黑暗中微微泛光,决定保持沉默。
尽管“时间感延宕治疗”费用高昂,但它的反向操作却是成本低廉。专家们开始论证这种被称为“时间感凝缩技术”的商业化前景,在几大财团的联手下,这项技术迅速地被孵化,并在政府的默许下利用国际劳动法的空子,在跨国企业的发展中国家雇员间进行试验。那台闹钟便是微型的“时间感凝缩器”。
“原来我们都是小白鼠。”我记得自己挖苦道,脑海里浮现部门老板的大饼脸,他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他桌上也摆着小闹钟。
“这事说出去也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那项技术的理论基础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
“据说从理论物理的角度无法成立,所以他们将它依托在帕格森的哲学基础上。”
“那又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也许也是扯淡吧。”
“也就是说,我的那些症状,什么狗屎PNFD二期,全都是时间感凝缩的副作用?我的意识时间跑得比物理时间快?难怪每天累得象条狗,生命不息,加班不止,真得感谢公司选我当优秀员工。哈。”
乌云遮蔽了月亮,雪山的反光消失了,一束红色激光打在海拔5600多米的雪壁上,演出开始了。高频激光束在雪山上织就一张全息的光网,三维的图案拼叠变换着,大概是开天辟地宇宙洪荒之类的神话剧。我无心欣赏,只觉得那光晃得自己心神不宁。
凝缩技术尽管对提高社会劳动效率起着巨大的作用,但副作用很快显现出来,时间感与新陈代谢速度的差异导致肌体机能紊乱失衡。财团拨款在发展中国家成立了康复中心,并通过影响劳动法形成制度化,一来借助时间感的调节恢复实验者的身体机能,二来观察时间感对人类生活方式的影响。而最重要的一个发现便是,凝缩效应正好可以与延宕效应两相抵消。
“也就是说,我只是他们安排为你采阴补阳的补品之一?”尽管早有预感,可一名中年男人虚弱的自尊心强迫我撕破脸皮,再次确认自己的尴尬处境。
“采阳补阴。如果你硬要用这种字眼的话。”她似乎表示十分同情。
“那么骟驴呢?”
“那是调谐双方波段的一种方式,我早说过。”
我沉默了,等着她说我比她以前的抵消拍档更帅、更有情趣、更特别之类安慰的话。可她什么也没说,也许她知道这并不会让我更好受些。
“那些狗呢?”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它们很正常,只是在时间场的紊流中产生了脑神经结构的变异而已。”
“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我望着她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像一对寂寞的萤火虫。“陪我再看一次那些小鱼儿,也许这世上只有它们是真实地活着。”
那对萤火虫更亮了,她轻轻抚着我的脸,仔细端详,说:“其实……”
我捂住她的嘴,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下去。我想,我们不必把那三个字说出口。
她轻轻地掰开我的手,吐出了那三个字。
“别傻了。”
10
我孤单地蹲在丽江的水沟边,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儿们。她走了,甚至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掌心的沙子咯得我生疼,无论我握得多么紧,它终究还是流走了。
鱼儿啊鱼儿,现在只有你们陪着我了。一瞬间,我突然强烈地羡慕甚至妒嫉这些不舍昼夜的鱼儿,它们的生命简单而纯粹,只有一个方向,而无需在无穷多的选择面前优柔寡断进退维谷。可如果真地将这样的生活强加在自己身上,恐怕又会怨天尤人了吧。永不知足,是否这就是人性无法战胜的软肋。
突然间,我很想朝自己的自恋自怜自怨自艾狠狠吐一口唾沫,但终于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看着那条小黄鱼第三次被水流冲离队伍,摇晃着掉到后面,又奋力摆着尾巴回到原位。真他妈顽强,我暗暗赞叹并用以自勉。
且慢。
难道每次都是它?每次的动作和轨迹都如此相似?毫厘不爽?我心情矛盾地等待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那条天杀的小黄鱼再一次以同样优雅的动作、同样的轨迹掉队、落伍而后迎头赶上时,我已经将手中的石块高高举起。
石头穿越鱼群的全息影像,缓缓沉入水底。
我拳头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滑落了。
我的疗程结束了,抱着不那么健康的心情和不那么愉快的身体,我登上了返程航班。飞机还没起飞,鼾声已经此起彼伏,看来康复疗效显著。可突然,我对回归那座充满斗争与压力的水泥森林充满了恐慌,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值得依靠的,一切都那么浮夸而虚假,包括自己。
飞机起飞了,地面渐渐远去。城市、道路、山川、河流……世界缩小成一面由不同方格组成的棋盘,每个方格中,时间或快或慢地流淌着。那些蝼蚁般的人群,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着,拨拉成几堆,填塞进不同的方块里。时间飞快的,穷人,劳工,第三世界;时间缓慢的,富人,老板,发达国家;时间近乎停滞的,领袖,偶像,神……
突然,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把整个世界都攥在拳头里,手背向上,摆在我的面前。
“左?还是右?”
我惶恐地瞅瞅左边,再看看右边,犹豫不决。
一阵尖利的嘲笑声。
我狠狠心,一把抓住那两只胖手,用力在日光之下摊开,结果无论左右,都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先生,先生……”
漂亮的空姐把我叫醒了,托她的洪福,我终于记住了那个梦的内容。那是我一肚子坏水的表哥,他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让我猜他哪只手里藏有巧克力,他总是利用我优柔寡断的性格,尽情玩弄。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您要可乐、咖啡、茶,还是要……”
“……你,”我看着空姐涨红的脸,微微一笑。“还是咖啡吧,不加奶,不加糖。”
也许,这便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自由选择。
2006.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