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 罗亦男
开始,那只是一张邮票大小的画面,光线黯淡,黑红色的背景上,隐约蜷着一条白色的小虫。
画面放大,虫子逐渐清晰,成型,可以分辨出头、胸、背和四肢,强烈的闪光造成了局部过曝,白晃晃地刺眼,与周围昏暗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画面再放大,对比度和亮度进行了自调节,虫子的一些细节突显出来。它姿势僵硬,双手攥成拳状,紧紧护在胸前,腰身佝偻,双腿也蜷曲着,如同一具浸泡在羊水或者福尔马林中的死婴。
画面突然分解为几幅局部特写,那些伤口、尸斑、血迹一下扑面而来,还有那张脸,那张安然、平和的人类的脸。
李甫文突然一阵恶心,再也无法把那具尸体想象成一条虫子,一条裸露的、苍白的、似人的蠕虫。他移开目光,抄起桌子上的验尸报告。
……死者全身尸僵,尸斑能全部压退,羊皮纸样斑形成,角膜高度混浊,巩膜黑斑出现,口腔粘膜及眼结合膜自溶,右下腹的皮肤上出现不规则绿色斑块,初步判断其死后经过时间超过24小时,经对眼房水中钾元素的精确计量,死亡时间应为……
李甫文又点了一棵点5的中南海,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弹了弹,吐出一口飘飘袅袅的白烟。他有预感,这个案子也许比原先预计的要复杂得多,辞职的事又得往后拖一拖了。小敏肯定又会撅着嘴说“爸爸说话不算数”,不,那只是他记忆中的女儿,他已经很久没跟小敏面对面说过话了。
切换窗口,屏幕上出现两个视频文件,长长的文件名标注着案件编号、审理时间以及受审人姓名。他点开了其中的一个。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常,穿着有点发皱的白色衬衫,正面着隐藏的镜头。他的表情有点木讷,嘴巴却很利索,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说起话来像泥鳅般又油又绕,审理人员需要不时打断他毫无节制的叙述。
刘东—09:45—20071121
……我这几天都没睡好,一闭上眼就看见老陈的脸,毕竟当邻居当了那么久,你们可得好好查,把凶手早日绳之于法,让他走也走得心安。
我跟老陈认识该有两三年了吧。我在这公司五年三个月零七天了,一直住在这宿舍里,虽然旧了点儿,可离公司近,倒也省钱方便。大概是二零零五年的夏天吧,老陈来了我们公司,就住在隔壁,当时还是我帮他搬的东西。初初一见,这个年轻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倒也有个知识分子样,您知道,像我们这种出门在外,没家没口的,一来二往大家也就熟络了,老陈年纪不老,可老爱装深沉,脸上老挂着不温不火的笑,于是大伙也就老陈老陈的叫开了。
据说他本科学数学的,后来研究生读了个经济,在几家证券公司呆过,来我们公司投资管理部负责项目投资分析。您还别说,虽然我干的是行政人事口的活儿,耍耍嘴皮子,搞搞人际关系可以,对这些技术含量高的事不太懂,可捕风捉影琢磨人就属我们那口最灵,都说老陈来了之后,负责的几个投资项目都取得了超过预期的收益率,老板们很高兴,又是加薪又是升职的,这小子可是成了红人。
可奇怪的是,按理说他工资也不少,可偏偏喜欢在这破宿舍猫着,说是方便,家里也是简单得很,除了生活必需品,其他一样花里胡哨的都没有。
他没有女朋友,也没见他带过什么女人回来,有一阵子差点就有了,可又被他……咳,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干脆敞亮了吧,反正这事儿在公司里也早就传得人人皆知。
我们公司是上市公司,关于股份改制这种事,只有关起门来拍板那几个人才真正知道其中的猫腻,大老板惜才,觉得老陈在玩金融方面有天赋,以后还大有用处,就想破格提他当副总,主管金融资产方面的业务,但董事会的其他几位不答应,一来,觉得外人始终是外人,没有手挽手打过江山,信不过,二来觉得大老板用这个厉害角色,恐怕日后有独吞江山之嫌。大老板想了半宿,出了一条狠招。……
视频文件的时间轴在此处出现了一个小红点,这是之前的审理人员在检阅记录时标注上的关联点,它关联到案件其他文件的相关资料段落,以方便对照,建立逻辑线索,自从电子化管理以来,这的确省去了办案人员的不少麻烦。
可他李甫文还是无法替代的,真的无法替代吗,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一台机器就可以让他们全部下岗,会有那一天的。那么,在小敏的心里他会是无法替代的吗?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缠着他要糖葫芦吃的小女孩,那是她上小学时的事了,现在的小敏只会跟他伸手要钱。至少在这方面,他是无法替代的吧。李甫文有点自嘲地想道。
他点击了一下小红点,另一个视频文件被打开了。这是一名年轻的女子,身形瘦削,脸色苍白,剪裁精致的纯黑套装,衬着一条绛紫色的细纱巾,显得品味不凡。她的双眼通红,眼角有两根黑线垂下,应该是被眼泪洇掉的妆容。她说话很慢,却字斟句酌,逻辑性很强,可以看出受过相当好的教育。
不知为何,她的表情总让李甫文想起某种动物,某种已经灭绝的鸟类。
李佳—14:13—20071123
……是的,我不否认,最初我接近他的确是出于父亲的授意。他是我父亲的下属,两年前就在我父亲的公司工作,我父亲赏识他,希望我能和他交往。
当时父亲想提拔陈作副总经理,但是其他股东不答应。这是可以料想的,在这之前陈只是投资管理部的项目负责人,这样的破格提拔意图太明显。在股份制企业里为拉拢私人而进行人事调动是很招眼的事,父亲顾忌到董事会,没有坚持己见。他把陈介绍给我,刚开始的时候我多少有点抵触心理吧,但是我不想违拗父亲。虽然他只是我的继父,但是这份养育之恩是作什么都无法回报的……我的生父过世得早,我对他没有多少印象,在我心里,继父就是我唯一的父亲。他虽然严厉但是一直很关心我,送我去国外留学,后来又给我资金支持我开服装设计公司,没有他也没有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希望我和陈结合,当然更多是出于事业上的考虑,为了将来可以接手他公司的弟弟吧,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说到底父亲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当时我身边没有其他追求者,也许是因为人们常说的齐大非偶,所以我想试着和陈交往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就当给自己个机会吧。那些年一个人远赴海外求学,回来后又独自打理着公司,说真的挺累,经常希望有个人可以让我依靠。
陈是有才华的,只要和他稍一接触就能清楚看到这点,父亲没有看错人,他对金融投资有种病态的敏感,让他在这个小公司里做个中层干部真是屈才了。如果他愿意,他本可以有更大的发展,只是他的注意力从来都不在这些事情上。
人们说他像一个局外人。这么说您能理解么,您看过加缪那本小说吧?表面上,他的确是个生活态度萎靡消极的人,对人对事的反应机械迟钝,不把那些社会普遍遵奉的价值观念放在眼里。但是我不这么看,我深信自己了解他,他很有爱心,只是拙于表达。事实上我和他都是那种孤独体质的,必须在某一个独处半径内才会有安全感的人。只是我在努力调整着自己去适合社会,但他却放任过于细腻的思想反刍弱化了自己的行动力。
其实我早有预感,他会以某种特别的方式离开我。我说不清这种感觉从哪里来,但就是那么的强烈。我已经很多次在噩梦里见到他离去,大汗淋漓醒过来……他曾经答应我,即使不能成为恋人,我们仍是彼此一生的soulmate,但是我知道,他所说的一生和我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一直都知道。
不,他没有仇人,他也不会有仇人,就像一个三维的球在二维世界上只能留下一个圆形的投影,他跟普通人交集有限。所以,杀害他的,不会是一般人。
因为陈对于一般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怪异、乖张的知识分子。……
刘东—10:17—20071121
……他是有点怪,不过知识分子嘛,大家都明白的是吧。
老陈喜欢给东西贴条儿,什么门、桌椅、电视、书、碗、药瓶、衣服、鞋袜、手纸,什么东西都贴,上面标着一长串的字母和数字,他说这能帮助他记住东西长什么样,是什么颜色,什么材料,放在哪等等。我就笑他,说老陈啊,你读书把脑子读出毛病了吧,你要吃个饭,就去拿碗筷,要去撇大条,就拿手纸,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老陈却很认真地摇摇头,说你不明白,说这个世界是由数构成的,我们只是让万物回到它们原来的样子而已。
说实话,我没听明白,不过我挺喜欢跟老陈唠嗑儿的,他读的书多,阳台上一箱一箱的,什么事都能给你掰扯出个道理来,长见识。他说公司年报的年增长率是错的,又说国民生产总值的计算也是错的,你知道年轻人嘛,什么事都喜欢较劲,自以为是得很。他说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数学来表示,只要做到这一点,一切都一目了然,有人走出了这一步,但却走得不够远。就好像邮电系统积累了庞大的客户数据库,但却只有商人们会用其中的一小块数据来投放直邮洗衣粉广告,这不过是汪洋中的一个水分子,其实整个社会变迁的规律都藏在里头。
他最喜欢文绉绉地说,人总是迷恋于沙滩上闪闪发光的贝壳,却看不见眼前浩瀚无边的大海。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我也是。
有个雷雨天,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老陈也站在阳台上,他呆呆地看着不停闪烁的天空,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风风火火地转身进屋,又听见一声很响的关门声。我担心他会出事,就赶紧跟了上去,一看,他已经上了天台。那么大的风雨,伞也不打,雨衣也不穿,就那么穿着大裤衩和背心,傻傻地站着,脸上还是那么温温的笑。雷声不断地在头顶上炸响,震得我耳膜发疼,我大声吼着,叫他下去,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他指着黑色的城市上空,那一根根像触须般弯弯曲曲垂下的银色闪电,他说,多漂亮的分形啊。没错,这就是他当时说的,多漂亮的分形啊。我一开始没听清,后来,他又重复了好多遍,我才反应过来,毕竟那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那一瞬间,借着闪电的白光,我看见他那完全被打湿的脸,完全是一幅深深陶醉其中的表情。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家伙已经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人,什么功名利禄,男欢女爱,对他来说,就好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中的分形一样,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完全不可理喻。
打那以后,我就不怎么跟老陈来往了,可以说是有意的,换做是你,你会跟这样的人称兄道弟套近乎?不合适嘛。……
李甫文看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他停下了刘东的文件,转去看李佳。不知怎么的,他对这个女人和陈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之前这个案件并不是他经手处理的,他对这几个人所知甚少,但现在,他必须排除一切干扰。因为,这已经不单单是死人的问题。
在他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之前,他想给自己的刑警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但这样的句号他已经画了五六个,辞职报告也在局长那里压了大半年了。人手不足,缺乏经验,再带带年轻人吧,局长总是拍拍他的肩膀。
每次他都痛下决心,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已经食言多次了,在他的女儿小敏面前。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是挽回父女关系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他不当警察,只要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待在小敏身边,去照顾她,小敏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的对他。
李佳—14:32—20071123
……我走过很多地方,结交过很多朋友,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陈那样的人,身上充满了重重矛盾。他极度悲观,又天真得像个孩子,不通世故却洞悉人性的复杂晦暗。他有一个高度理性的大脑,但是内心敏感而脆弱,充满了不安全感,可能和他幼年丧父的经历有关吧。是的,这一点上我俩际遇相同,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最先是在网络上闲聊,我一点一点被他的博学和深思吸引,又觉得他孤单,不自觉地想去关心他,但他似乎在感情上很木讷。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距离才拉近了许多。
记得那是我们第三次约会,去看一个现代艺术展。他好像对大多数展品并没有多少兴趣,却在蒙德里安的画作前愣了很久。我在留学时曾经选修过西方美术史,就给他介绍说:蒙德里安是荷兰人,几何抽象画派的先驱,他崇拜直线美,主张透过直角可以静观万物内部的安宁。他的画总是排除曲线,只有各种十字形。因为他认为直线和横线是两相对立力量的表现,这类对立物的平衡到处存在着,控制着一切……
陈听到这里很兴奋地叫起来:“是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也这样认为。从几何学上来说,没有一个可感觉的对象是严格的圆形,无论我们多么小心谨慎地使用我们的圆规,总会有某些不完备和不规则。由此可以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思想的对象要比感官知觉的对象更真实。”
我点点头:“这的确和蒙德里安的论调有点相似,认为精神与物质是相通的,造型数学意味着真正有条不紊的思想。事实上西方从柏拉图开始一直有这样的哲学传统,认为发现真理是精神和数学观念的世界进行接触,上帝是一位几何学家。”
陈闻言吃了一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懂得很多,不过毕达哥拉斯时代的数学和现代数学的差距,就像拿爬行类和灵长类相比。”
那是他第一次那样看我,像看着一个女人一样地看着我。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最终,他还是拒绝了我,当然,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刘东—10:33—2007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