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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入口,当然,也是出口。
幽幽蓝蓝的荧光顺着湿冷的石顶滑向深处,融化在黑暗中。一座泛着霉味的木质柜台,隔开混沌的此处与彼方,如同旧式的钟点旅店,有钟,有椅,有登记簿,有人。
一只昆虫般枯瘦的手,拈着块黑布,在金属铭牌上来回爬拭。手的主人隐没在幽蓝的影里,不时呵口气,直到牌子上的几个字锃亮可鉴:
“看是看见,却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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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桌上的钟颤了一下,那张脸猛地抬起,细密的皱纹沐在蓝光中,堆成笑的形状。“先生您好,我姓陈,编号V0817,非常荣幸为您服务,请问是路过还是被分派到本站的?”他绷直了腿,背略微佝偻着,双手象对正在交合的节肢动物,蜷在胸口,不时摩挲、抽动。
没有回答。
“呵呵,保密是吗?没问题。那先登记一下?”他摊开那本绛紫色的大册子,抽出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笔,泛蓝的纸张边缘发黑。
还是没有回答。
“先看看?那好吧。让我为你介绍一些可爱的邻居。”他不愠不恼,啪地合上册子,从墙上摘下钥匙,扶着石壁,叮叮当当地朝黑暗蹒跚。
“你也喜欢牌子上的字,呵,那是《马可福音》第4章第12节里的话。不不不,我才不是什么基督徒,对于在地狱里的人来说,信仰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说你们管这叫爱丽丝的兔子洞?”
陈陷入了沉思,细长的手指磕磕碰碰地划出几道纹路,象段漫长却没有音符的乐谱。一定是从B区来的,只有英国人才喜欢这种童话式的愚蠢。希腊人管这叫“柏拉图囚牢”,阿根廷人用的是“博尔赫斯的图书馆”,美国人最古怪,拿来圣经里的“锡安”,多半又是电影里看来的。他们不约而同的,用这些名字祭奠本民族曾经的文明与荣耀。
只有中国人不。
中国人一反五千年的积习,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和直接。
他们管这个世界叫——坟。
我在这个坟里也已呆了十年?二十年?兴许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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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行的手指被墙上凸起的硬物挡住,他回过神来,停住脚步,摆出可掬笑容。
“先生,这是我们的1号房,史太太的神奇小屋。”他举手作欲敲门状,想了想,又放下,掏出钥匙,“嘘,我想还是悄悄地瞄一眼,不要把她吓着了。”
“你知道,V区边缘的人都是被分派来的,旧层压力太大,容不下这么多……”恩,应该用哪个词呢,重症?病患?可是史太太并不以为自己有病呵,她只是活在一个属灵的空间里。
啧啧。那确实是种绝妙的体验,倾斜的茶壶倒出的只有一弧白光,却不见水;每个人都象在玩着一二三木头人,所能看到的只有傀儡般机械的姿态和表情,接着消失,然后穿过墙壁或家具,或者他人的身体,再停顿于另一个角落。整个世界就象一卷被严重偷帧的拷贝,只能在残缺中欣赏跳跃的美感。陈咂吧咂吧嘴。
“史太太遭‘滤过’的是双侧皮层的多个区域,她无法察觉运动的事物,人和物体活象幽灵一样,会突然闪现在她眼前。开头那阵子可真是难熬,她的尖叫几乎成了我们报时的工具,呵呵。”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①
“她认为这是自己的业障,每天吟经颂佛,祈祷解脱。”
诸相非相的日子来得那么突然,人类还没做好准备。即见如来,真如中来,这又是一个怎样的讽刺。
他叹了口气,那是十年?二十年?兴许更久以前的事吧。是战争?未名病毒?或是天谴?忘了,都忘了,只知道人类大脑主管视觉的区域遭到重创,人们称之为“滤过”。“滤过”后的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因脑损伤死亡,三分之一因精神失常而自残自杀,剩下三分之一弱的人类在充满毒素与辐射的地面苟延残喘。为了自保,人们在各地修建了巨大的地洞,依靠地下水和存粮生活,后又爆发了几场争夺资源的小规模战争,直到合成机发明。再后来,地洞开始扩张规模,形成网络,各大陆的洞区相连,重塑社会结构及经济体制,撒旦教②开始蔓延,并波及艺术领域。
陈轻轻地把门掩上,“她从黑暗中寻找平和,象所有的人一样。”手指又延续着先前的轨道,伸向下一道门。他继续暗中打量着访客,恩,平常的灰色套装,平常的灰白脸庞,他会拥有什么样的滤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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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被滤过者都有自己的滤镜。这是“滤过”发生五年后,人们才逐渐意识到的可怖事实。公元二十世纪末人们发现,“看”其实是大脑对外界信息进行主动解释的过程。正如视网膜部分区域没有光感受器而形成盲点,但我们的视野中却没有明显的洞一样,视觉系统通过精密复杂的过程推测、填补空白,制造出类似“现实”的幻象,换句话说,眼见并不为实。而“滤过”有选择地破坏了脑皮层中与视觉形成有关的区域,因此在被滤过者眼中,世界已经大不一样,正如摄影中的滤镜效果,因此人们称这种症状为“滤镜”。
2号房到了。“比起其它人,小卫可是个幸运儿,”他敲了敲门,门却吱啊一声推开了。“小卫啊,这位是我们的新邻居,来,伸手握一下,嗳,以后可要互相关照喔。”
他摆了摆手,把门喀哒带上。
“小卫是个盲视者,初级视觉V1区受到大面积损伤,万分之三的几率。你注意到没有,刚才我让他跟你握手,他一下就握住了,而在我摆手时,他的瞬目反射③是正常的。可他认为自己是个瞎子。这种被滤过者的大脑能感知光线、形状及简单运动,并采取相应行动,但他们自己坚决否认能够看见。”
没用的垃圾,却能得到上等的优待,这世道……嘿嘿。
他诡秘地笑了笑,“在这里,瞎子难道不比明眼人有福吗?”
“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呵呵,难道他们没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吗?”陈又停在了另一扇门前,“这不怪你,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肯定在睡觉,他习惯通宵工作,不过您可以参观一下他的作品,”他轻轻地打开门,一股霉臭味扑面而来,“呵呵,太阳灭了,时间可照旧。”
昏暗中,散落四周的石膏碎片闪着磷光,如坟头的骨骸。仔细再看,却是各件女性的残体,浑圆的乳房搭着纤细的小腿,丰腴的腰身却接着恬美的头颅,甚为骇人。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比例失衡,左右不匀,像被粉碎抛弃的失败基因实验品。
“王先生以前是个雕塑家,我说的是以前,他的滤镜是‘平面’。在他眼中,世界是二维的,即使一头大象看上去也象张薄纸,而且只能由某个特定角度去识别事物,也就是说,他无法从正上方将铁饼与铅球区分开。”
陈踩着白色的碎片,骨头碎裂般脆响,萦绕这房间曾经的日日夜夜。王先生的希望,伴着那些变形的维纳斯、阿佛罗狄忒,捏塑成形,又被砸得粉碎。角落里站着一个孤独的画架,陈摸着画板,将厚厚的尘土拭开,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部素描,比例神态都出奇地精准,只是眼眶中本该有瞳孔虹膜的位置,却是一片空白,象张没有灵魂的石脸。
“他眼中的美已经被滤过。这幅画是他对自己最后的祭奠。”
陈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幅画。王先生讲画时弃妇般哀惋的语调,又叮叮冬冬地敲得他脑门生疼,不过那张脸……指尖顺着饱满的前额,眉骨滑落鼻梁如耸,再划进深深的人中,轻轻两抹肉唇似弓,弹起丰实的下颌,啧啧,真是有点不忍。
他摩挲着十指,再次打量起这位访客,恩,平常的黑色套装,平常的灰黄脸庞,他会拥有什么样的滤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