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里是执着者的家,他们或执迷于滤镜中的世界,或无法正面被滤过的事实,当其他人借助矫正器重新建立对世界的认知时,他们被送到这个,呵呵,世外桃源,寻求内心的平和。”
陈抬头朝向石顶,似乎穿透了无限黑暗的岩层,仰望着如神经网般庞杂的地下世界。在那些繁华的新层里,人类正尝试着改造自身,进化之树的顶端将绽放新的花朵,等待着凋零或者结果。我们呢?我们是否已经被抛弃在这个地狱的缝隙里,自生自灭?
不。“我是这些人的看护者,我将引导他们重返光明。”他的口气十分坚决,充满了圣洁与骄傲。
可是,可是你到底是什么滤镜呢?陈的双手紧紧攥成一团,不停摩擦、扭动。
他的脚步急了,从一扇扇门前擦过,指甲在墙上刮出尖锐的响声。
“5号房的纪姑娘,滤镜是‘陌生人’,她对脸失去了辨认能力,生活在一个充满陌生人的世界里,甚至每天醒来,她都需要花上半天,去适应镜子里那张挂满泪水的陌生面孔……”
“7号房的吕师傅,海马及邻近皮层受损,他的记忆只能维持1分23秒,因此他的生命被切分成无数个1分23秒,正如滤镜的名字——‘碎片’一样……”
种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他记忆中闪电般掠过,不一样的际遇,同样的命运,过去已经被滤过得一干二净,而今又被重新拼凑编织到一起。正如我……不,我是不同的,陈使劲摇了摇头,向前大步迈去。
我是他们的看护者。
6
终于到了洞穴的尽头,一扇大门截断了去路,门上手刻着一个小小的“C”。
“想必你也发现了,这是一个封闭端口,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我亲手挖的,而这最后的房间,是为我自己而留。从这里我可以看见所有的门,看护所有的人,所有的……”
兴高采烈的双手在半空停住了,指挥家凝固于休止符。他又恍惚了,他想起一句圣谕:人变成某种动物,在洞穴中,掘建一个又一个出口,以保护自己;但却永远不能走出洞穴④。它来自奥地利,一个已经灭亡的国度。
可为什么要出去呢?
“不进来坐坐吗?”他又摆出招牌似的笑脸,门咣的敞开了,除了天花板上的些微荧光,其余的一切都被浓黑包裹着。“给你看一些私人收藏。”
他轻盈地迈着舞步,在漆黑的房间里滑行、旋转,声音飞蛾般飘忽不定。
“你知道滤镜‘暗洞’吗?这个名字实际上源于安通综合症⑤,两者十分相似,盲却不自以为盲,”他顿了一顿,“那是曾经的我,活在自己的虚构世界里,矫正器也帮不了我……”
伟大的安通⑥,不,无上的黑色教皇,请赐予我们光明和希望,黑色弥撒的献祭礼,马上为您奉上。
蓝色荧光中,一排半圆型的容器旁,他的身影隐约晃动,手在那光滑的半圆上不停摩挲。
“你是否感觉有些眩晕,四肢无力?呵呵,它正在抑制你的神经传递,很快,很快一切都会好的。”
“很快的……”他吃力地摸索着什么。
砰。一条强烈的电弧在陈身后闪过,映出一台怪异的机器,一个大号果汁机底座,伸出两条细长的触手,水蛇般扭动。
“你知道吗,被分派到这里后,我努力跟他们沟通,学着让大脑产生的幻象去贴合现实,可我失败了,那种挫败感让我近乎崩溃。”
陈的呼吸变得急促,破风琴般呼呼地吹着气,那起伏中包藏着紧张,更有莫名的兴奋,“人心太自我,太迷恋于眼前的、过去的、无害的世界,哪怕是虚无。可我不能,我需要解脱。终于,被禁止的复眼会,向我敞开了怀抱,你应该听说过的,没错,所谓的‘邪教’,那,那都是真的……”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话不成句。
呵,复眼会,黑色撒旦教最孤僻的孩子,却拥有最强大的黑色力量,我们,三百万“暗洞”持有者,被召唤来遵信这唯一的真理:只有复眼,才能使我们重新看见。每一只复眼,都需要许多只单眼,每一只单眼,都需要……
又一道蓝白色的电弧划过,半圆容器中的收藏品也闪烁起来,千曲百回的沟壑,奶油般滑腻的质感,横贯前后的深渊。
那是一个个的人脑,如一枚枚饱满剔透的果实。
这些各有残损的大脑,便是一只只的单眼。复眼会的黑暗科学,能让“暗洞”滤过者戴上这些单眼,但看到的仍然只是扭曲失真的世界。可就象许多张各有残缺的废币,便能拼成一张完整的钞票一样,只要当单眼达到一定的数量,足够拼成一只完整的复眼时,那便是“暗洞”滤过者重见光明之日。因此在各地流传的黑色传说中,都把这些人叫做……
“呵呵!我就是所谓的滤镜收集者。”陈狂笑着,抓起机器上的两根触手,猛力地向前刺击,触手末端迸出绚烂的电花,照亮了陈的脸庞。那本应是双眼的地方,竟是两个漆黑的深洞,在强烈扭曲的表情中分外狰狞。
空气中漂浮着臭氧的味道,陈双手往前一扑,除了空气,一无所有。
“别跑!”他冲出门,踉跄着在幽深的隧洞中奔跑。陈眼前的影象开始飘忽、闪烁,恍惚间象重又戴上了房客们的滤镜,逃离的人形突然化成了自己,又蜕变得陌生,然后鬼魅般迅疾扑闪而去。四周的洞壁开始流动,凝结成一幅不停闪动的画,他在画前跑得精疲力竭,却始终无法前进一步。剧烈抖动的双腿拖着身体逐渐无力地瘫软下来,正如临死前的史太太、小卫、王先生……。那些陆续失踪的房客,如今留在世间的也只剩那一枚枚的裸脑,反倒是无用的小卫形神得以俱灭。
他仍在追。
7
幽蓝的地面上,漾动的影子与促碎的脚步互相追逐、角斗、纠缠,最后绞成一团模糊的形状。
砰地,陈重重摔倒在地,两个眼洞深不见底,望着柜台的方向,欲穿。
“我只是想试试你的滤镜啊!我只是想……”他猛烈地哽咽着,“……想看、看看真实的世界,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看不见啊……”
哽咽在洞穴里来回撞击,敲打着一扇扇背后空荡荡的房门,恍如从来无人来到,也从来无人离开。这一个人的坟。
“看不见啊……”
声音渐渐隐没在远方,那是入口,但不是出口。
①源自《金刚经》[如理实见]分第五。
②撒旦教:在基督教和犹太教教义中,撒旦是与上帝为敌的鬼王;撒旦教,则是对基督教、犹太教精神统治的一种极端反抗。撒旦教最早出现在十二世纪,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撒旦崇拜,在形式上有些出入,但基本上是依循一种叫“黑弥撒”(BlackMass)的仪式来进行的。教义认为,撒旦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统治者。
③瞬目反射(Blink Reflex)是由于面部叩打、光、音、角膜触觉等刺激而诱发引起的防御反射,起着保护眼球的重要作用。
④源自卡夫卡《地洞》。
⑤安通综合症(Anton's syndrome)又称否认视觉缺失综合症,由Gabriel Anton于1899年首次发现。由双侧枕叶性或顶枕叶性脑部损害所致,表现为皮质盲,视觉完全丧失,唯有患者自认为视力良好,否认失明,并有虚构和闪光幻觉等症状。
⑥这里指Anton Szandor LaVey,他于1966年4月30日在美国旧金山创建Church of Satan,是撒旦教派中影响力最为深远的一个,在教义中撒旦只是作为人类自身的个性追求和非凡能量的象征,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物化形象让人们去膜拜,撒旦精神存在于每个追求个性思考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