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炮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脸笑了一笑。我见过那笑容,在他警告我不要把自己拖下水的时候,在他踩死幼鼠把豌豆往壕沟里扔的时候,在他手举长矛剖开怀孕雄鼠肚皮的时候,都露出过这种微笑,像某种非人的生物模仿着人的表情,让人从骨头里发毛。
是的,多么明显,我的思绪回到那天下午。列队时黑炮站在豌豆的右侧,也就是说豌豆要滚下堤坝必须先绕过黑炮,根据他们的证词,豌豆是看到路边的植物才离开队伍的,可当时他根本没戴眼镜,离开眼镜他完全是个睁眼瞎。为什么当时我没注意到这点,一味听信了他们的谎话。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黑炮把豌豆推下去的,即使我愿意用命来作证。他们都是黑炮的人。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人会信。
我彻底输了。即使我杀了他,也会一辈子活在自责和悔恨中,况且他了解我,我不可能杀他。
这是我这辈子最艰难的旅程,回忆不断涌现,叠加在黑炮的背影上,我做着各种假设,又一一推翻,直到教官提醒队伍进入作战状态,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连续行军超过十小时。
此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不存在其他战争。
天边露出一线微弱的曙光,我们勉强看清面前这块最后的战场,是夹在山坳里的一片密林,两面环着光秃秃的山壁,只有一条狭长的缝隙可以穿到山的另一面,呈瓮中捉鳖的格局,探测器显示,鼠群就在里面。
教官做了简单的分组,方针很明确,一队抢先截断穿山狭路,其他分队围剿,游戏结束。
我跟着其中一队进入密林,但随即混入黑炮所在的分队。我不知道我想干吗,也许仅仅是下意识地把他锁定在视野中,尽管他不会逃,也逃不掉。林子很茂密,能见度很低,氤氲着一层幽蓝的雾气,从特定的角度看去,能发现空气中一些细微的亮点,画着毫无规律的曲线。黑炮步速很快,带着队伍在树干间来回穿行,像一群迷途的幽灵。
他突然停下,顺着他手势的方向,我们看到几头新鼠在不远处踱着步,丝毫没有觉察近在咫尺的杀机。他手一挥,让大家散开包抄过去。奇怪的是收缩包围圈时,新鼠却都不见了,转眼间,它们又出现在另一个角落。
如是再三,队伍的阵型乱了,我们的心也乱了。
雾气似乎更浓烈了,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怪味。我的额头汗涔涔的,刺得眼睛发疼,心脏却超乎寻常的亢奋,我紧紧攥着手中的长矛,想努力跟上前面的人,腿脚却使不上劲儿。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暗处的偷窥者,空气中的低语,我想喊,舌头却像被打了麻药。
我落单了。四周全是一片浑沌,我转着圈,似乎每个方向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一种强烈的绝望侵蚀着我的头脑。
突然,从一个方向传出凄厉的惨叫,我冲上前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似乎某种巨大的物体从我身后疾速穿过,然后是另一声惨叫。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我听见肉体破裂的声音,我听见沉重的喘息声,但只在一瞬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死寂。
它在我的背后,我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它破开浓雾,扑了上来。一头成年人大小的新鼠,挥舞着带血的利爪,疯狂地向我撕咬着,我用长矛死命抵住它的前爪,摔倒在地,它用整个身体压着我,牙齿不停开合着,那股恶臭几乎让我窒息。我想用腿把它踹开,却发现关节全被制住,动弹不得,那尖利的长爪闪着寒光,滴着鲜血,一寸寸地向我的胸前逼近,我拼尽全力的怒吼,听起来却像绝望的哀嚎。
那冰冷的硬物抵住了我的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几乎让我丧失所有抵抗的意志,它还在往下,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下,直到穿透我的胸骨,刺破我的心脏。
我看着它,它笑了,那畜生的嘴角裂开一道冷酷的弧线,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弧线。
一声巨响。那头新鼠身体猛地一颤,它竟然在唾手可得的胜利前停下了,有点恍惚地转过头,仿佛想寻找那声响的来源。我趁机用长矛抵开它的利爪,鼓起全身所有剩余的力气,朝它的头颅重重击去。
闷响之后,它应声倒地。
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我看到了最后一幕,那是一头更加高大壮硕的新鼠,正在向我走来。
于是我决定闭上双眼。
“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今天破例,可以喝酒!”教官大手一挥,转身却发现几箱啤酒已经摆在篝火旁。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靠,这么多好吃的。”豌豆喜出望外,直奔主题,抱起鸡爪就啃。
“教官不是常说,你们这群二百五嘛,今天正好是咱们入伍二百五十天整,你说是不是该庆祝一下。”我朝豌豆挤挤眉毛。
“靠,这什么破由头,你自己二百五别拖别人下水啊。”
“稍带着……今儿好像是某人生日吧。”
豌豆把嘴里的活儿停下了,没听明白似的愣了半天,然后,眼眶里开始有亮晶晶的东西在转悠。
“别!先别激动!不只你,我数了一下,咱队里有五个人这个月过生日,正好凑一块儿过了。”
豌豆又把泪珠子憋了回去,继续啃起鸡爪来。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多的笑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背起包赶路,放下枪打呼的生活,没有欢乐,没有自由,有的只是杀不完的老鼠和完不成的任务。没有人记得自己是个大学生,甚至下意识里,都觉得握着刀杆子比捏着笔杆子带劲,舒服。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
教官今儿个很高兴,打心眼里的那种高兴,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军队里的荤笑话。他拍着豌豆的脑袋说,你不是射手座吗,怎么射老鼠这么面呢,你说说你射什么最在行啊。我笑得胃都抽筋了,入伍这么久,头一回觉察出,原来教官也有可爱的一面。
寿星们吃了长寿面,许了愿,教官的脸在篝火的映衬下红彤彤的,他问,都许了什么愿啊,能说不能说。
豌豆也多喝了几杯,拍着胸膛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想早点退伍回家,找个好工作,孝敬爹妈。”
大家一下都不说话了,偷偷看着教官,怕他酒后发飙。没想到他拍了两下大手,哈哈两声,说有出息,爹娘没白养活你。
这下可热闹了,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吹起来,有说要出人头地的,有说要赚大钱买别墅跑车的,有说要泡尽各国美女的,最牛逼的一个说想当国家主席,大家嘘他,你都国家主席了,我们还不得整个银河系总司令当当。
“嘘。”我发现教官眼神有点不对,赶紧制止了这场牛皮大会。“你们猜猜教官最想干吗?”
大伙儿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的,不敢说的,说不好的,都摇摇头,看着教官。教官拿树枝拨弄着篝火,小火星乱窜,噼里啪啦地响,每个人脸上全是一片跳跃的红光。
“……我们那地方穷,人笨,不是读书的料,不像你们。我小时候老在想,以后长大了干点啥好呢,种地?打工?我不乐意,觉得没大出息。后来人家说,当兵吧,保家卫国,立了战功,当上英雄,就能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了。我爱看打仗的电影,特喜欢拿枪的感觉,觉得特帅,特带劲,那就当兵吧。我不怕吃苦,从小吃苦长大的,每天训练,我的时间最长,量最大,脏活累活抢着干,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我第一个上,图个啥?啥也不图,就希望有一天能真真正正地上一回战场,当一回英雄,哪怕死了都值……”
教官停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拨弄他那烧焦了的树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刚回过神来一样,看着不说话的我们,露出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