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破坏了气氛啊。”他把树枝一折,站了起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该说丧气的话,我道歉,我唱个歌,不过是个老歌,你们肯定都没听过,唱这歌的人都死了几十年了,我听这歌的时候,你们估计还没生出来呢……”
我带头使劲地鼓掌,掌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着。虽然没找着调,但教官唱得很投入,眼角似乎有点湿润。我感到庆幸,没人问我想干吗,因为我他妈的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吗。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唱到高潮处,教官几乎声嘶力竭了,他的身影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就像个真正的英雄。
“我说,”豌豆碰碰我,拿着酒瓶。“活着真他妈像场梦。”
“说不定,”我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就是他妈的一场梦。”
我被轰鸣的引擎声吵醒。教官张着嘴,朝我大声吼着什么,但完全被噪音淹没了。我想起身,胸口一阵剧烈的扯痛,我只好躺下,大口喘着气。顶上是一块光秃秃的金属板,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整个世界开始摇晃起来,我感到眩晕,我想吐,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地方。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轰鸣声也低了,一股力量压住我的身体,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在飞机上,我们在上升。
教官说,别动,现在送你去……的医院,他说了个我没听说过的地名。
混乱的记忆碎片一下子全扑了上来,谜一样的战役,噩梦般的决斗,我问,他们呢。
伤势重的已经送走一批,你命大,只是皮肉伤。
我闭上眼,千头万绪交缠在一起,可此刻我的脑子却是一团糨糊。终于,我找到了突破口,试探地问,最后那一枪……是你开的?
麻醉枪。教官不置可否。
我点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那……黑炮怎么样?
教官沉默了许久,说,他颅脑受损严重,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我释然,想起那个失眠的夜晚,豌豆、父母、还有……我急切地问教官,那天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最好也不知道。他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似乎理所当然。
我想,也许根本没有人知道。如果说,新鼠能够通过操纵幻觉来诱使我们自相残杀,那么这场战役就变得前途叵测了,那些惨叫和肉体破裂声在我脑中响起,我不敢再想下去。
看!教官突然激动了,他扶起我,透过直升飞机的舷窗,我看到了一幕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是新鼠,数以百万计的新鼠,从田野、山丘、树林、村庄走出,对,是走出,它们直立着,不紧不慢,步态悠然,像一场盛大的郊游而不是落魄的逃亡,由涓涓细流汇聚成一股浩大的浪潮,它们颜色各异的皮毛编织着暗涌的纹路,一种形式感,一种眼睛可以觉察的美感,流淌过这冬色萧瑟的枯槁大地,黯淡雷同的人类建筑,竟像是一股崭新的生命力,缓缓流注。
我们输了。我赞叹着。
不,我们赢了,你会看见的。教官看着窗外,嘴角挂着自信。
飞机降落在一座临海的军区医院天台,下机时,鲜花和轮椅都已经各就各位。笑容甜美的小护士推着我下楼,先检查了伤口,然后是一次彻底的大洗,我用掉了半瓶沐浴露,连搓出的泡沫都是泥巴色的。换上洁白的病人服,到餐厅吃饭,吃得太快噎住了,又咳了一地,护士轻轻拍打我的后背,笑容里全是同理心。
“我国与西盟达成贸易共识,开启多赢新局面……”餐厅里的电视播着新闻,我漫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呆住了。屏幕出现的,正是我从飞机上看到的情景,大规模的鼠群迁徙,解说员声情并茂地解释,在全国人民齐心协力的奋战下,历时十三个月的灭鼠战役获得全面胜利。镜头一转,变成海上航拍,一张花色驳杂的毛毯由陆地向海岸徐徐铺开,在触及堤岸线的瞬间,解体成无数细小的颗粒,跌入海中,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镜头拉近,那些新鼠就像是纪律严明的士兵,步伐统一地向着死亡迈进,没有迟疑,没有眷恋,甚至在跌落海面的过程中,也依然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
教官早就知悉了这场胜利,这场与我们无关的胜利。
李小夏是对的,豌豆是对的,教官也是对的。我们跟新鼠一样,都是这伟大博弈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画好铺在眼前的棋盘,我们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按着规定的步法,炮八平五,马二平三,至于这背后的深意,那高悬在头顶的大手何时落下,我们无从知晓。
我问护士,鼠群也会进入这座城市吗,她回答,新闻说半个小时之后。我问,从医院这能看到海岸吗,她笑着答,医院前面有一片坡地公园,从上面能看到整座城市的海岸线。我说,那好,带我去看看。
我只有一个想法,去告别,向从不存在的敌人。
许多年后,我依然会不时想起那一个鼠年的黄昏。
夕阳的余辉倾洒在海天之间,从粉蒸霞蔚的云端,到波光滟潋的海面,再到高楼林立的城市,两道绵延无际的弧线,把世界分成了三块,但这并不能阻碍什么,那金色的光芒毫不畏惧地将一切拥入怀中,似乎在那个瞬间,有一股力量拽住了时间的车轮,把世间万物凝固在此刻。
我坐在轮椅中,从高坡上望着这宁静的一幕,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一种低沉的震响由远而近,仔细听,又像是许多细碎的鼓点,有板有眼地敲打着大地。然后,那毛茸茸的军队便从街头、路口、高楼大厦间,涌入了戒严的海滨大道,没来得及开走的停靠车辆,顿时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岛。
那条金色的毛毯铺满了海岸,然后破碎,融化,倾入金色的海面,水花次第绽放,像是给海岸线镶上一条金色的花边。
海上的船只拉响了汽笛,久久回荡,本应是胜利的号角,此时却更像是悠长的挽歌。
真美。护士姑娘赞叹道,几年后,当我掀开她的红盖头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们曾以为,只有生命才是美的,却不曾想到,结束生命也可以是美的。
我感到一阵空虚,努力不去探究这背后的意义。在这漫长的一年里,有些人的想法被改变了,有些人的命运被改变了,永远。
我探望过黑炮,那冷漠的微笑将永远凝固在他脸上,直到这个二等功战斗英雄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教官后来私下告诉我们,隔壁片区的部队,也在那一天探测到了鼠群的异动,同样也是引到那个山坳,但他们权衡再三,怕被我们抢了战功,于是就没有出动。据说报告上写的是,由于军纪严明,避免了出现重大伤亡的可能性。我不知道那件事最后怎么处理,只知道教官退了伍,当了个拓展训练基地的辅导员。
我们都上了电视,出席各种报告会,反复讲述一些连自己都会感动落泪的故事,那故事里,没有新鼠的宗教,没有黑炮的嗜好,也没有豌豆的死。那是另一段历史,一段可以写进书本、报纸、电视甚至载入史册的历史。而我们的历史呢,我不知道,也许那根本算不上历史,那段岁月只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之中,伴随我们衰老,直到死去。
一年后,我被分配到当地机关,当上一个公务员,过起了我曾经厌恶的朝九晚五。我总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些老鼠一起,消失在平静的海面下。我辗转收到了原先寄给李小夏的退信,一共二十封,我没看,直接拿铁盒封了,埋在院子里。
培育新鼠的自主知识产权研发获得成功,在对外贸易中增加了议价砝码,国产新鼠上市,尽管在语音模式及功能模块上仍有欠缺,但却以低价策略成功占领了国内市场。我时常在专卖店的橱窗前驻足,观察那些可爱造物的一举一动,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豌豆和他的问题。
那些复杂、微妙、超乎人性的举动,仅仅是基因调制和程式设计的结果呢,还是说,在那张毛皮底下,的确存在着某种智能、情感、道德,乃至于——“灵魂”?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前者,那会让我好过一些。
但我持保留意见。
200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