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学者卷(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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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王东(8)

译文也有几处作了推敲,试图更确切地体现列宁原意:(1)“应当构成”改译成“应当从中形成”。因为从列宁手稿的文字上看有“кзкоих”一词,即“从它们之中”的意析;从列宁思想来看是“从中提炼”的意思,而不是七大知识领域直接组成认识论和辩证法。(2)“整个认识的历史”改译为“一般认识史”。一来这样似乎更符合列宁本来的用语——“историяпознаниявообше”,二来可以和《哲学笔记》中出现在这个纲要前后的“一般认识过程”(“ходпознаниявообше”)[37]、“一般辩证法”(“диалектикавообше”)[38]相一致,相呼应。(3)“全部认识领域”改译为“全部知识领域”,因为列宁这里用的是知识(знания)一词,不同于前面的认识(познания)一词。(4)“已拟出了所有这些部分”改译为“草拟出了所有这些因素”。列宁用的“моменты”一词,有“因素、成分、方面”等意思。从古希腊哲学和文化发展的实际情况看,这些知识领域本身和从中提炼出来的哲学知识,都只是萌芽、因素而已。列宁本人坚决反对采取非历史主义的态度,把古人“现代化”。

另外,这里还有4处试图对苏联1963年新版的编排作出纠正:(1)“因此”是一个表明因果关系的、起承上启下作用的概括连词,不应当单独出现在这个纲要的最前面。它是和两个小方框中的结论连在一起的,是引出这一最终结论的连词。(2)“因此”下面有一道曲线,以示强调之意。(3)在“认识史”后面有一个“,”号,以示两个小方框是连在一起、构成一句话的。(4)“注意”后面在列宁手稿中并没有冒号,列宁特别强调的可能首先是“语言史”本身,而不是后来添上的两个方面。黑格尔《逻辑学》摘要的开头,这个图表的直接导因,在此之后马上写成的《谈谈辩证法问题》,都证实了列宁首先强调的是注意语言史的特殊意义。

我这里提供的这种编排和译法,只是一种初步的尝试。是否更忠实地反映了列宁思想的本来面貌,自然是有待进一步探讨和证实的。

2.列宁这一纲要的创作过程

这个图表形式的、篇幅不大的总结性纲要,并不是一挥而就、草草写成的。它有一个反复思索、不断补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凝集着列宁的内在创作活动。列宁的这个纲要与《辩证法的要素》,在思维顺序和写作方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在某种意义上仿佛是历史的重演。下面让我们走进列宁这个思想实验室的内部,具体考察一下这个纲要的创作过程。也就是说辨认列宁的思想足迹,弄清列宁思想形成的逻辑。在这里我们主要依据的是列宁笔记真迹的影印件;其次是结合分析列宁整个思想发展的脉络;另外也考虑到列宁写作的具体情况和特点,他习惯于在一个大方框中把自己在某一论题上的基本思想发挥完。

这个纲要的写作过程,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步骤。我们试图采用逻辑与历史、理论分析与手稿考证相结合的方法,把列宁的内在创作活动生动地历史地再现出来。

第一步,列宁首先写下的是处于大方框中心的主要内容,在左面列出了头五个知识领域,在右面作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并且围上了大方框:

证实着列宁这一写作顺序的,首先是列宁手稿的字迹。这里的第一行“哲学史”,和上面摘要的最后一行,是紧接着的,中间没有空行。这几行文字大小匀称,和上下文一致,位置也摆在正中。而纲要中其他的话,字迹则又小又密,都挤在大方框四边的边边角角里。包括“因此……”这段话,虽然位置比“哲学史”几乎高出一行,但显然是后来补充上的。看来是由于事先围好的大方框中已没有适当的位置了,只好塞到这个空白处的。

更重要的证据当然还在于列宁思想形成的逻辑。引起列宁写作这一纲要的直接导因是拉萨尔《赫拉克利特》一书的《克拉底鲁》一节,在这里,谈及了词和语言的来源,在于对自然界的模仿,赫拉克利特试图把他的哲学、辩证法,同语言的历史,同语言和意识的起源问题结合起来。一方面,他试图把生成和运动的原则,朴素反映论的原则,运用到语言起源问题当中;另一方面,则从语言起源学角度提出论据,引出自己有关辩证法、认识论的哲学思想。拉萨尔曾据此断言,这样一个时代就要来了,在这个时代里,人们也像写宗教史、艺术史、国家史和资产阶级社会生活形成史那样,不会把哲学史当作一个孤立的学科来写,而是根据一切科学在历史幽灵的神庙里的相互作用——首先根据它们的产生和活动,理解它们,叙述它们。以赫拉克利特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家,已经作出了最初的尝试。看来,正是这一点直接触发了列宁的思想。

列宁写下这一总结的更为深刻的思想源泉,是对自己八个《哲学笔记本》的反思,是整个辩证法史研究的再探讨。认识和辩证法的知识来源在哪里?从哪里取得砖瓦材料来建立辩证法、认识论的理论体系?通过什么样的具体途径才能实现辩证法、认识论、逻辑学的三者一致?……这是关系到辩证法科学体系全局的根本问题,也是列宁在《哲学笔记》中辗转思索的重大问题。列宁在作各种摘要时,不断地、反复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多次探讨了哲学史、科学史、语言史等知识领域同制定认识论、辩证法理论的关系,出现了许多闪光的思想火花,还有待总结和系统化。以赫拉克利特的语言哲学为引燃物,列宁探索过程中已经形成的思想火花,燃烧起来,连成一片,终于晶化为上述总结。

列宁在中心位置上写下了这段话之后,就用大方框圈起来,表示和上面、下面的摘要相区别,表明这是自己独立思考、业已成熟的重要思想。而且这时,列宁大概认为自己的主要思想已经阐述完毕,所以在方框的下边并没有留下什么空白。

第二步,列宁根据大方框中已经写下的主要内容,进一步作出总结性概括,在“因此”之后写下了两个小方框中的结论:

这是对第一步已经作出的初步概括和初步结论,进行的再思索、再概括。在列举了五大知识领域之后,看来列宁又有一个思想深化的思索过程,认为有必要用更简洁的语言,作出最高的总结和概括,于是出现了这段话。既然如此,在列宁手稿中,为什么这段话出现在大方框的上面,“因此”比“哲学史”几乎还高出一行呢?原因就在于大方框的下半部已经基本写满,列宁又不愿把它们写到方框外面去,因而把它们挤到大方框的右上角里。

我们把“因此”和两个小方框连到一起,放到下面来,而不是像苏联1963年新版那样单独放在最前头,是为了更忠实地再现列宁的创作过程。如果用“因此”来打头,仿佛列宁的结论是从对拉萨尔或赫拉克利特的言论摘要中直接引出的,这并不符合实际情况。赫拉克利特关于词和语言起源的猜测,固然是引起列宁思考的导火线,然而这只是导出纲要写作第一步的直接引线而已。列宁这个更富于概括性的最后结论,并不是由对他人思想的摘要而直接推出的论断,而是对自己写《哲学笔记》以来的多方面思考的哲学升华。也就是说,并不是对前人现成言论的摘取或概括,而是本人长时间钻研的思想成果,列宁手稿上所安排的位置也证实着这一点。“因此”是后来挤进来的,在它下边画的曲线几乎和“哲学史”挤到一行里来了。如果先写“因此”,接着才写“哲学史”这一行,就不会发生这种拥挤串行的情况。

如果不是简单机械地拘守笔记的表面形式,而是按照列宁思想的来龙去脉,连贯起来读的话,那就是:哲学史,各门科学的历史……这就是那些应当从中形成认识论和辩证法的知识领域;因此,也可以简略地说,从中形成认识论和辩证法的知识领域,就是一般认识的历史,就是全部知识领域。把“因此”放到后边,直接引出两个小方框中的最高概括,是顺理成章的,更符合列宁思想的逻辑。

第三步,为了更周密地包括“一般认识史”,列宁又补充了最后两个新的方面:

+心理学

+感觉器官生理学

当列宁写下“一般认识史”、“全部知识领域”这个结论后,大约发现前面列举的五个方面还是不够全面的,还必须再作些重要补充。首先补充进来的是心理学。因为认识除了有客观逻辑的方面之外,还有主体心理活动的方面。前者固然是认识论、辩证法研究的重点,但是不能完全脱离后者孤立地去研究。最后补充的是感觉器官的生理学。黑格尔把感觉的问题放到《精神现象学》中,而到专讲认识论、辩证法的《逻辑学》中只是附带提起,表现出从柏拉图路线那里一脉相承的唯理论倾向。而赞同德谟克利特路线的列宁,则始终一贯地认为,感觉是认识最初级、最基础的环节,是意识和外部世界的直接联系。唯物主义的认识论、辩证法,不能跳过这一环节。在研究感觉时,感觉器官生理学有助于揭示认识发生的物质基础。

这时大方框中已经写满了,列宁把补充的这两个知识领域写到了底线的中部。为了表示这两个方面应当和前五个领域并列到一起,列宁在两个“+”号前面各画了一条曲线,以示移到前边。为了和右边总结性论断隔开,还在中间画了一道比例尺状的线段。

在这一点上,这一纲要的写作过程也酷似《辩证法的要素》,都是先列举各种具体要素、方面,然后在方框中作出更高的综合,最后再作些补充、发挥。当然,这里讲的第二步和第三步,也可能将顺序调换过来,那就证明总结性的小方框是最后写下的,但并不影响整个纲要的基本脉络。

第四步,列宁又在左下角补充了一个说明,表明引起自己拟定这一纲要的直接思想来源是古希腊哲学:

希腊哲学草拟出了所有这些因素。

在作了两次补充之后,原先圈好了的大方框挤得更满了,只有左下角还有一小块空地。于是列宁把最后的补充写到了这个角落里。

这个最后的补充表明列宁这一纲要,是与《赫拉克利特》一书的摘要直接相连的,是与追根溯源地探讨古希腊朴素辩证法直接相连的。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手稿中曾经生动形象地指出:“在希腊哲学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中,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种观点的胚胎、萌芽。”[39]列宁从不同角度不谋而合地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古希腊哲学已经包含着从各个知识领域来提炼认识论、辩证法的最初尝试、最初因素。列宁这一论断依据的是他本人在《哲学笔记》中对古希腊朴素辩证法的广泛探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既是他的“第一哲学”,即认识论、辩证法的理论体系,包含着一系列逻辑范畴,同时又是一部古希腊哲学史。他的实体、质料与形式、运动、一般与个别等范畴,大都取自哲学史。他还大量饲养各种动物,专门观察动物的心理和智力。无论是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或是柏拉图、毕达哥拉斯,都曾对萌芽之中的物理学、天文学、力学、数学等各门科学,作过广泛的涉猎,从中吸取营养来构筑自己的哲学体系。高尔吉亚、赫拉克利特、伊壁鸠鲁都试图探讨语言、一般概念的起源问题,并以之作为自己哲学的立论根据。此外,古希腊时期的许多哲学家还试图说明灵魂的活动,包含着近代实验心理学、感觉器官生理学的最初萌芽。

在古希腊时代,各门科学还处于朦胧未分的萌芽状态,关于世界本原的本体论问题还处于哲学的中心,哲学家在利用各门知识领域的因素来构成认识论、辩证法时,常常缺少严格的科学性、系统性,而带有大量直观色彩、猜测成分和简单类比。只有到了黑格尔唯心辩证法,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中,才真正开始系统利用上述全部知识领域,来形成自己的辩证法、认识论体系。列宁在这里看来用的又是“追溯法”:首先掌握了辩证法高级形态这把钥匙,反过来在古希腊哲学的细胞状态下重新发现了这些宝贵萌芽。因而,在“希腊哲学草拟出了所有这些因素”的后面,还有一句没有读出的“潜台词”:这些因素和萌芽在后来的哲学发展中,尤其是在黑格尔唯心辩证法和马克思唯物辩证法中,得到了充分发挥。因此,不应当从表面理解列宁的这一段话,不应当把它的意义简单地局限于古希腊哲学,而应当如实地把它看作是从古希腊到黑格尔以至于马克思的整个辩证法史的一个科学概括。

廓清列宁这一纲要的本来面目,理出列宁思想发展的来龙去脉,有助于澄清历史形成的种种误解。这是一个总结性的纲要,而不是一段信手写下的零星札记。构成这一纲要的是包括哲学史在内的七大知识领域,而不能把哲学史排除在外。这个纲要的中心是“应当从中形成认识论和辩证法的知识领域”,而所谓“哲学史即认识史”的“列宁哲学史定义”则是一场历史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