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学者卷(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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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南湜(3)

最后,物质性活动基础性地制约精神性活动的第三层含义是,物质性活动基础性地制约着作为精神性活动的人类的目标由可能转变为现实的程度或进程。人的活动的全部目标是要重建整个世界。此重建即对于自在自然的扬弃作用,是通过精神性活动与物质性活动两个方面进行的,其中精神性活动的否定作用先于物质性活动的否定作用。人的精神性活动虽不具有完全的独立性,但由于符号体系的作用,却具有一种相对的独立性。这样,与存在于现实性领域内的物质性活动不同,精神性活动存在于可能性的领域。对于人类来说,现实性是有限存在的领域,而可能性则是一无限领域。可能性大于现实性。人的活动却要把这两个领域统一起来。但两个领域的最终统一只是人类的一个最高理想,现实存在的统一只是有限的统一、历史的统一,即“这种统一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11]。这一统一的有限性或历史性为人类改造世界的物质手段即物质性活动的规模与水平所决定。人类的精神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可能性的天空,而人类的物质性活动的手段却须一代代地、脚踏实地地积累。但人类的活动既然是双重的、不可决然一分为二的,则此有限的物质性活动手段必然总是牵制着无限的精神活动能力,使此种可能性只能有限地转化为现实性。这一现实与理想的不一致,是人类生活的永恒矛盾。理想总是在前面奔驰,引导着现实,现实则按其内在的节律时快时慢地朝着理想进行,其最终和解的可能性,只存在于历史的尽头。

与旧哲学的派生或单向反映关系不同,人的物质性活动对于精神性活动的基础性制约作用,只是一种历史意义上的制约作用,即这种作用只具有历史的意义,而没有超越历史的绝对意义。旧哲学,无论是古代的还是近代的,由于其基本关系是一种本原与派生、投射与反映的关系,历史便对之没有意义,都有一种超历史的特征。从逻辑上讲,作为派生主体的世界本原与作为投射主体的绝对精神、自在自然之类的东西,是不可能受到人类历史进展的影响的,这类东西只可能永远存在于历史之外,作为化外之物而永葆其本性。在这种绝对的前提下,也不可能借助辩证法而进入历史,不可能把辩证法与其反辩证法的前提结合起来。辩证法是两个方面之间的对话与交通,而旧哲学既然取消了派生物或映像的独立性,便不可能构成真实的对话关系,构成真实的辩证法,而只能是寂寞的唯一者的非辩证的独白。因此,决不能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视为旧唯物主义加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唯物主义的辩证法,首先在于它以人的活动本身为对象,而人的活动是一物质性活动与精神性活动交互作用的辩证历史过程,从而它具有历史性的辩证运动便是自然而然的。物质性活动对于精神性活动的基础性制约作用也只能存在于历史之中,在历史之外,并不存在人的两种活动,因而这种制约便不超出历史之外。其次,物质性活动对于精神性活动的基础性制约作用,也只有从历史发展的过程去理解,以历史发展程度作为参照点去理解,才有意义,才可以理解。历史中的制约,只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限制,在此时为限制,在彼时则不是。脱离了历史参照点来谈制约本身就是了无意义的。超越历史条件的参照点的绝对限制是不存在的。这样,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方法便是一种彻底的历史性的辩证方法,它与旧哲学的非历史主义方法形成对比。这种方法所设定的人的活动的统一性虽不具有旧哲学的虚幻的无限性、绝对性,但却具有历史的坚实性。它虽然并不追求一种绝对的超时空的统一性,但也并不因此就背离一元论而陷入二元论。这里所具有的是一种历史的一元论,而非抽象的、逻辑意义上的一元论。它并不指向二元分离,而是指向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人的活动的统一。如果旧唯物主义等可称为绝对的、超历史的本原一元论或反映一元论的话,则这种唯物主义可以称为历史的制约一元论。

制约作用,也就是统一作用。这就是说,物质性活动基础性地制约精神性活动的三层含义即是物质性活动与精神性活动统一的基本结构,制约的方式即是统一的方式。从理论上阐明这种统一得以成立的前提就是前面指出的两点:一是把哲学基本问题理解为人的活动的两个方面之间的关系,而把一般与个别、思维与存在只看作人的活动的方式;二是承认人的活动的两个方面都具有实在性,不能抹煞其中任何一面。与旧哲学不同,物质性活动基础性地制约精神性活动的命题满足以上两个前提,因而,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哲学就成功地克服了旧哲学的困难。当然,上面所描述的物质性活动基础性地制约精神性活动的三层含义,还只是马克思解决哲学基本问题的最基本的结构。但是,有了这个结构,我们就不难进一步描述出人的活动的两个方面的统一性的系统结构。人的活动的两个方面相统一的结构,如果套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人的活动如何可能的条件。人的活动这一概念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概念的唯物主义改造与扩展。因此,对人的活动得以可能的条件的系统描述,就可以参照康德对于先天综合判断得以可能的条件的描述来进行。事实上,马克思本人已经作过大量的这方面的论述,也提出了一整套有系统性的概念。这些论述主要集中在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等著作中。根据马克思的论述,后人完全能够建立起人的活动的两个方面怎样统一的系统结构,亦即建立起人的活动何以可能的系统条件。

现代唯物主义:实践性、辩证性、历史性的统一[12]

马克思、恩格斯称他们所创立的新哲学为“新唯物主义”或“现代唯物主义”,亦称之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后来人们又把它归结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样便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理解“唯物主义”这一中心词的那些不同的限定词的含义以及其间的关系?“新的”或“现代的”作为一种时间上的划分,自无理解上的问题。问题在于“实践的”与“辩证的”、“历史的”诸词的含义以及其间的关系。这一问题近年来引起了人们热烈的争论。一些人认为,马克思的哲学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另一些人则坚持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提法;还有一些人则主张以上两种提法可以并存。本文在一定意义上同意后一种观点,但认为,实践性是马克思哲学的最本质特征,辩证性、历史性是实践性所内在地具有的,而不是与实践性外在地并列的东西,因而必须由实践性而得到规定。在此意义上,可以把马克思的现代唯物主义规定为实践的、辩证的、历史的唯物主义。

一、现代唯物主义的实践性

对现代唯物主义的本质特征的考察,离不开与唯心主义以及古代和近代唯物主义的比较。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各种哲学的本质特征也都是体现在对这一问题的解决上的。但这里所说的“解决”,不能被抽象为只是在思维与存在之间二者择其一的问题,而是应该像恩格斯那样,将其理解为一个具体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体系,视何者为第一性与是否有同一性的问题只是体现于这一体系中的最一般、最根本的东西。从这样一种具体的态度出发,我们才不仅能够严格地把握唯物主义区别于唯心主义的本质特征,而且能够进一步严格地把握马克思的现代唯物主义区别于古代与近代唯物主义的本质特征。

从对哲学基本问题的解决方式上看,唯物主义是一种以不受人任意支配的、具有空间特征或可感特征的外部客观存在为基础去说明世界、说明思维与存在关系的路线,它正与以内在的、无空间特征或可感性的思维(主观的或客观的)为基础去说明世界的唯心主义相对立。但进一步看,如何规定这种客观存在,则进而凸显出了唯物主义不同形态之间的本质差别。

古代唯物主义是独断论的,当其设定一种基本存在去说明世界时,并不能对其所设定的原则的合理性提供一种知识论上的论证。近代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到了思维与存在对立的近代哲学,它不能满足于古代那种独断的设定,而力图从感觉经验的受动性上去论证物质存在的客观性。这种经验论的唯物主义使解释世界的基本原则具有了认识论上的依据,是一个重大的进展。但经验论是必然要走向怀疑论的,因而唯物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必须超越这种狭隘的经验论原则。

但最先试图超越经验论受动性原则的是德国古典哲学。它通过对经验原则的改造而抽象地发展了能动性原则。康德已把经验理解为一种思维范畴对于所与感性材料的能动的构成作用,而黑格尔则进一步把经验理解为一种意识自身的辩证运动。它作为精神或意识的辩证运动,不仅产生知识,而且产生对象。经验概念被完全唯心主义化了。这种唯心主义的超越显然是抽象的,但其中却也包含合理的内核,即它以一种抽象的方式表达了人类对于外部自然的能动关系。

因此,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从唯物主义立场上将这种合理因素吸收进来,建立起唯物主义的现实的能动性原则。这一问题是由马克思解决的。马克思所提出的“人的感性活动”或“物质实践”原则,正是这样一种现实的能动性原则。实践是人类“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13]的活动。因而,实践活动就一方面是一种人与其外部自然相互作用的“客观的活动”,它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客观的存在;另一方面又是一种能动的活动,即通过这种活动,人“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14],这样,实践就是人与外部自然之间的一种否定性关系。自然界作为先于人类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它的直接存在状态,是不合乎人的生存需要或人类目的的,而人类要以人的方式生存(而不是像其他生物那样靠消极地适应外界而生存),就必须以自身的活动否定外部自然的直接存在形态,将之纳入人类社会存在之中,使之成为合乎人的目的的存在,成为人类存在的一种要素。这种作为对于外部自然的能动的否定性关系的实践活动构成了人类存在的本质或基本存在方式。

把实践理解为一种能动的“客观的活动”,一种现实的存在,就同时克服了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经验概念的缺陷。旧唯物主义的感觉经验概念纯是一受动性原则,唯心主义的精神经验概念纯是一抽象的能动性原则。虽然二者是对立的,但二者在一点上却是相同的,即都不理解人与外部自然的关系是一种真正的“客观的活动”,一种客观存在,而把这种关系局限于主体内部。唯心主义的经验作为主体的精神的产物,固然是局限于主体之内的,而旧唯物主义所说的经验,虽然被视为是外物刺激的产物,但其本身亦只是一种主体的内部状态,而且在不能证明其客观性的条件下,就更是无以超越这种内部状态。这样,无论在旧唯物主义的经验概念的基础上,还是在唯心主义的经验概念的基础上,由于缺乏一种沟通内部世界与外部自然的中介,要想真正地解决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都是不可能的。而实践作为一种能动的客观活动却提供了这样一种联结、沟通思维与存在的中介。这样,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就被理解为不仅仅是一种存在于人主体内部的东西或状态,而是首先直接地就是一种客观的存在。现在,一方面,“工业是自然界同人之间,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同人之间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另一方面,它又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15]。因此,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就既非旧唯物主义所坚持的那样,是人被动地统一于外部自然,亦非如唯心主义所主张的那样,是自然统一于精神,而是思维与存在之间辩证地、现实地统一于物质实践,而且“这种统一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16]。由于这种现实的统一性,困扰着旧唯物主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17]实践本身即是思维的客观性的直接证明。

我们看到,古代唯物主义直接地是存在论的,并因而是独断论的。近代唯物主义从经验论的认识论出发去建立其存在论,但其据以出发的感觉经验作为一种内部状态却并非一种客观存在,因而由之出发也就无以证明其唯物主义原则。在这里,存在论与认识论是分离的。马克思的现代唯物主义是从物质实践出发的。但实践作为人与外部自然之间的关系,同时即是一种客观的存在,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18],因而,这种实践论就扬弃了作为认识论的经验论,而又在某种更高的水平上回到了存在论。但这不是古代唯物主义那种直接的存在论,而是一种有中介的存在论,即不是一种直接的自然存在论,而是一种以人类物质活动为中介的自然存在论。这样一种以实践原则扬弃了古代的独断论的和近代的经验论的唯物主义的现代唯物主义,就是一种实践的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