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扬弃异化的手段是空想的、虚幻的。从总体上看,黑格尔不承认能够最终地消除异化,但作为一个哲学家,他也希望人们能够按照他的思想来改造世界。这就使他在原则上不能否认异化的扬弃问题,不承认这一点,就等于宣布他的哲学是无用的,没有实践价值的。所以,在具体问题上,黑格尔也承认消除异化的可能性。黑格尔认为,异化是一种精神活动,世界上的一切异化都是自我意识的异化。所以要消除异化,只能通过纯粹思维的中介才有可能。在黑格尔看来,消除异化的手段十分简单,只要了解了异化产生的秘密,异化就会被揭露,主体和客体就会融合在一起。对于黑格尔当时生活的市民社会,他认为,只能通过普鲁士国家才能消除普遍的异化。而要最终地消除异化,则需要通过哲学,特别是他的哲学。对此,马克思曾批评道:“因此,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整个复归,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28]这里,黑格尔把思维和存在等同了起来,以为在思维中做到的事就等于在实践中做到了。十分明显,黑格尔的这套扬弃异化的方案是空想的、根本行不通的。
但是,也应看到,在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异化观念中,有其合理的内核,可供人们批判地吸取:
第一,不管黑格尔的异化观多么唯心,但它总是一元论的,他不承认世界的二重本原,认为异化的基础只能是思维。黑格尔的这个一元论的唯心主义异化观客观上给一元论的唯物主义异化观准备了逻辑前提。既然黑格尔可以把异化理解为从绝对观念到自然和社会的发展,那么,唯物主义者也可以把这种颠倒的关系再重新颠倒过来,把异化理解为从自然到人的转化。
第二,黑格尔的异化观包含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在黑格尔看来,主客体之间不仅存在着决定论的关系,而且还存在着客体对主体的反作用。异化正是对主客体双方的这种相互作用、相互制约关系的一种哲学概括,它集中地体现了黑格尔的对立统一规律的基本思想。
第三,黑格尔的异化思想还反映出人的活动虽然是自觉的、有目的的,但它不可能是完全任性的、随意的。它总要服从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要承认社会关系对人活动的决定性的影响,这里包含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
第四,黑格尔关于劳动有很多精辟的见解。特别是关于劳动异化的思想,不仅给他的异化理论奠定了基础,提供了模型,而且在实践上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不能否认,黑格尔的劳动异化的思想对青年马克思建立他的异化理论是有一定意义的。
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只有费尔巴哈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异化观,建立了自己的人本主义的异化观。费尔巴哈否定了黑格尔把异化和对象化等同起来的做法,不同意黑格尔关于自然和人都是绝对观念自我异化的见解。但是,费尔巴哈并未因此而抛弃异化概念,相反,他也运用这个概念批判了黑格尔和宗教。当然,费尔巴哈批判的出发点已不是人的自我意识,而是具有感性的人本身。因此,在费尔巴哈那里,异化概念摆脱了黑格尔的神秘的思维形式,开始有唯物主义的内容。费尔巴哈指出,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就是一个哲学化的神,人就是神的异化。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的这种宗教唯心主义观点,他正确地指出,人不是自我异化的神,相反,神倒是自我异化的人。在人和神的关系中,反作用具有重大的意义。费尔巴哈认为,宗教的神就是人的幻想对人的反作用。费尔巴哈反复强调说,人的宗教信仰不是荒诞和幻想观念的总和,而是人的现实生活内容的表现,是人对苦难和欢乐的异化反映。神是人创造的,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不是上帝创造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人把自己的本质集中起来,转移到一个全能的人身上,并加以虔诚地崇拜,这时上帝就出现了。
可是,人的本质是什么呢?人又是怎样把自己的本质异化为上帝的呢?费尔巴哈说,人的本质就是人的“类”,所谓“类”,就是一切人共有的特性,这个特性就是人的理性、感情和爱。“类”这个东西不可能是单个人所具有的,因为单个人总是有限的、无能的、不完善的,只有一切人的总和,才能体现出“类”来。上帝是人的本性的净化,人把自己的精华集中起来,付以上帝一身,于是上帝就有无所不包的全知全能的本性了。
但是,人和上帝的关系很不公正,处在异化状态。当人把自己的“类”异化为上帝以后,人自己就很贫乏了。费尔巴哈说:“为了使上帝富有,人就必须赤贫;为了使上帝成为一切,人就成了无。”[29]上帝越是富有人性,人就要相应地放弃自己的人性。所以,宗教是人与自己本质的分裂,人与上帝的对立是人与自己本质的对立。当人把自己丰富的本质交给上帝以后,人就丧失了自己的本质,脱离了自己的“类”。在上帝面前,人不仅失去了创造者的价值,反而被否定,成为自己的幻想的奴隶和牺牲者,备遭屈辱和摧残。至此,人就成了孤独的利己主义的个体。费尔巴哈认为,这是人之所以道德堕落的原因和社会病态的根源。因此,为了改造社会,就必须把人的本质从上帝那里夺回来,重新交给人,使人的灵魂和躯壳相一致,真正过上符合自己本质的生活。为此,必须消灭旧的有神的宗教,建立一个充满理性和爱的宗教,只有这样,人的本质才能实现,社会的弊病才能消除。
费尔巴哈的上述见解中,有些是很精辟的。他不仅指出了宗教的实质就是人本质的自我异化,而且还揭示了宗教的认识论的根源在于人的幻想和依赖感。正因为这样,费尔巴哈的著作在当时起了巨大的思想解放作用。从此,黑格尔异化的魔法被破除了,无所不包的体系被炸开了,唯物主义哲学突破了黑格尔几十年的独占统治,又恢复了自己的权威。
但是,也要看到,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异化观很不彻底,在许多问题上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
首先,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是直观的,他虽然注意到了宗教产生的根源是人本质的自我异化,但是,他总是从自然主义的眼光来考察人,没有看到人的社会的阶级属性。所以,一涉及社会历史领域,他就陷入唯心主义。实际上,宗教产生的最深刻的根源乃是社会物质生活条件。由于费尔巴哈不了解社会物质生活条件和社会阶级关系对宗教产生的决定作用,所以,他不能说明宗教异化在历史上的暂时性,反而认为人的宗教感情是与生俱来的,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主张在消灭有神的宗教以后,要重新建立无神的爱的宗教。他的这种错误的看法完全是由他的人本主义的狭隘性造成的。马克思早在1845年写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就尖锐地指出,宗教上的自我异化“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费尔巴哈脱离政治,脱离实践,完全在人本学的范围内转来转去,这就使他不可能找到宗教异化的深刻的物质原因。
其次,费尔巴哈把异化概念的范围大大地缩小了。在他眼中,只有宗教异化这一种异化,并把它提升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一般的异化形式。这就限制了人们的眼界,堵塞了人们对多种多样异化形态的发现和认识,从而使人们无法提出克服异化的有效手段和道路。其实,异化是多种多样的,宗教异化只是人的自我异化的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人不仅把自己的本质异化为神,而且还把自己精神活动的产物异化为哲学、艺术和道德,把自己经济活动的产物异化为商品、货币和资本,把自己社会政治活动的产物异化为国家、法律和政治制度等。正是这许许多多的异化形态,组成了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费尔巴哈看不到这些方面,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他的异化观的狭隘片面性。在费尔巴哈那里,除了要建立爱的宗教以外,人们找不到消除异化的现实道路。对此,马克思曾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指明了消除异化的正确方向和道路。他说:“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就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就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就变成对政治的批判。”[30]
此外,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和真正社会主义者赫斯也曾对异化问题作过经济和政治上的分析。他们的分析虽然有其深刻之处,但也有很大的局限性。
傅立叶只看到了工业中劳动异化的一个方面,他认为,工业劳动中的被迫性就是异化,至于异化的其他方面则无从知晓了。所以,他主张要抛弃工业劳动,逐步过渡到引人兴趣的劳动上去。傅立叶说,农业劳动是一种最卓越的劳动,只有在农业劳动中,才能最终地消除异化。可见,傅立叶的异化见解还是比较粗浅和表面的。
赫斯的异化思想接近费尔巴哈,但他所接触的领域比费尔巴哈广一些。赫斯不仅像费尔巴哈那样看到了宗教的异化,而且还进一步指出,异化也表现在政治和经济领域中。因此,要消除异化,不仅要批判宗教,还要批判国家,批判资本主义私有制度。但是,他对自己的主张并不真正理解。他看到了社会的阶级斗争现象,然而他不了解阶级斗争的根源;他主张实现共产主义,但他的共产主义实际上只是一种道德说教,他并不真正了解共产主义的必然性。至于他所推荐的克服异化的具体方案也空洞无物,除了重弹费尔巴哈的爱的宗教等老调外,别无任何一点新东西。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异化概念的历史渊源是很复杂的。它既有18世纪英法唯物主义哲学家和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渊源,也有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费希特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渊源。而无论单就前者或后者来说,情况也比较复杂,其中既有值得肯定的合理内核的一面,也有应当抛弃的错误的局限性一面。这些情况,使我们在分析马克思的异化概念时遇到许多错综复杂的因素。马克思到底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异化概念的呢?他继承或者抛弃了前人思想资料中的哪些部分?显然,这个问题单凭考察异化概念的历史渊源是解决不了的。这项工作固然重要,但不是主要的。实际上,马克思在使用异化概念时,对于他的前驱者来说,既有继承,更有批判。只有不单纯地依据历史渊源,而且依据对异化概念实际运用的具体分析,才能对马克思早期著作中异化概念的性质和意义作出正确的判断。
二、马克思的异化概念
马克思在他的早期著作中经常使用异化概念,甚至在他的成熟时期的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中也多处出现过异化概念。这个事实不能不使人提出问题:马克思在创立自己学说的过程中为什么也要使用异化概念?他的异化概念的基本思想是什么?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异化概念又有什么区别?马克思使用异化概念不是偶然的,是那一时期德国哲学的现实和马克思本人的思想状况所必然决定的。
首先,任何一种新思想、新理论的出现,总要遇到前人留下的现成的思想资料,因而表现为对这些思想资料的改造和加工。马克思哲学也是如此,它的产生也不能离开人类文明发展的大道,也必然要继承前人的优秀文化遗产,经历一个对这些遗产的批判和改造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马克思哲学的产生就是不可思议的。1842~1844年,正值马克思世界观转变时期。在这个时期里,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的影响还很大。尽管黑格尔在德国几十年的独占统治已经结束,但起来批判黑格尔的青年黑格尔派并未突破黑格尔的体系,仍旧立足于黑格尔哲学的基础上。真正突破黑格尔体系的费尔巴哈,虽然一时征服了广大读者,但他仅仅宣布黑格尔哲学无用,把它搁置一旁,还不可能制服黑格尔。因此,这时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术语、表达方式和思维方式仍有巨大的感染力,特别是他们的异化思想对人的影响更深。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作为一个还没有完全摆脱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影响的青年学者来说,在建立自己学说的过程中借用异化概念来表述自己的思想是在所难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