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学者卷(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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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张奎良(6)

在上述四方面的特征中,第二方面和第三方面具有决定意义,它规定了劳动产品的异化及人和人的异化。可以说,第一方面和第四方面不过是第二、三方面的结果和表现形式。从异化劳动这四方面的特征中,我们可以看出,任何异化的基础都是人与自己异化,然后出现人与他人的异化,从而形成一种异化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任何异化都是一种社会关系,只不过这种异化了的社会关系失去了人与人之间关系本来所应具有的真实面貌,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歪曲。比如,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由人的才智和品格所确定,相反,货币是衡量人的价值的主要尺度,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决定者。货币对人的统治完全歪曲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正关系,是物对人统治的异化形式。因此,马克思认为,在未来的社会中,随着异化劳动的消灭,它所产生的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歪曲也将消失。那时,单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再由货币来确定了。马克思说,在什么也不买和不卖的情况下,“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44]。

至此,马克思完成了对异化概念的改造,他以异化劳动的深刻思想充实了异化概念,使这一概念更加具体。异化劳动概念的提出是一个转折,它标志着马克思进一步摆脱了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思辨性和抽象性的影响,而逐渐转到实践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轨道上来。对马克思来说,由于提出了异化劳动的思想,异化概念已不再是脱离人们的经济关系和阶级关系的哲学思辨,相反,它是对人们现实的经济关系和阶级关系的概括。从此,马克思就把异化概念深深地溶解在社会的生产关系和阶级关系之中。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经典地叙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的阶级实质。他说:“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是人的自我异化。但有产阶级在这种自我异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满足的和被巩固的,它把这种异化看做自身强大的证明,并在这种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的外观。而无产阶级在这种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毁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45]这样,马克思在提出异化劳动的思想以后,他的异化概念就直接和无产阶级解放事业联系起来了,成为维护无产阶级利益的一个有力的武器。

但是,异化劳动是怎么产生的呢?造成异化劳动的原因和机制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由于直接牵涉克服异化的道路和办法,因而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马克思一向反对对异化现象作自然主义的解释,他把异化现象看作人与人之间的特定关系,是阶级统治的物的表现形式。马克思写道:“如果劳动产品不属于工人,并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那么,这只能是由于产品属于工人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果工人的活动对他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这种活动就必然给另一个人带来享受和欢乐。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本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46]马克思认为,寻找异化劳动的原因不能着眼于劳动的自然属性,这是一条行不通的错误道路。在马克思看来,劳动的异化决非从劳动的自身本性中,从劳动的客体化、物化或对象化中产生出来的。人改造自然,创造为自己生活所必需的物质和精神资料,并借以改变自己本身,发展自己固有的本质力量,这丝毫也不会异化自己的本质,而只能造福于人类。为自己建造房屋并在其中居住的人并不异化自己的劳动,但如果他为别人建造房屋而自己却住在破烂不堪的茅草屋中,那么他的劳动就有了异化的性质。一个歌唱家唱歌时并不异化自己的本质,相反,它表现了自己的本质,并感到是一种享受。可是,如果他受雇于人,唱歌是被强制的,是一种谋生的手段,那么,这当然就是一种异化的劳动。一般的劳动产品本身虽然也由劳动中产生出来,但它并不具有统治生产者的能力,只有当它以商品的形式表现出一定的社会关系时,它才具有这种能力。一般劳动,即人为攫取自然物的劳动并不制造商品、货币或资本,只有在人类社会发展的一定条件和形式下,劳动才能成为异化了的劳动。这种条件和形式不是别的,就是私有制,如马克思所说:“我们从国民经济学得到作为私有财产运动之结果的外化劳动这一概念。”[47]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正确地指出了异化劳动是私有制运动的结果。正是由私有制造成的劳动和劳动条件的分裂,才使劳动者和他的产品、劳动本身、族类存在以及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异化。但是,对异化劳动的仔细分析,还会使我们看到,私有制及私有财产并不是天生的,它也是劳动创造出来的。但它不是一般劳动的产物,而是异化劳动的产物。归根到底,正是异化劳动才产生了私有制。所以,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和私有制的关系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互相作用、互相因果的关系,并且异化劳动产生私有制这一点具有更重要的意义。马克思说:“与其说私有财产表现为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还不如说它是外化劳动的结果,正象神原先不是人类理性迷误的原因,而是人类理性迷误的结果一样。后来,这种关系就变成相互作用的关系。私有财产只有发展到最后的、最高的阶段,它的这个秘密才重新暴露出来,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48]但是,到底劳动最初是怎样异化的?这种异化怎样产生了私有制,私有制又怎样加剧了劳动的异化?这里面的机制是什么?马克思也意识到了这些问题。所以,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紧接着问道:“我们已经承认劳动的异化、外化这个事实,并对这一事实进行了分析。现在要问,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这种异化又怎么以人类发展的本质为根据?”[49]可惜,在这本书中,马克思并未具体地给予回答。他只是说:“问题的这种新的提法本身就已包含问题的解决。”[50]但是,在翌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我们会发现,马克思和恩格斯分析的重心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虽然他们分析的仍然是现实的人,但不是着重分析工人和自己劳动的关系,而是着重分析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其结果表现为把分工这一经济学的概念提到了第一位。

分工是一般商业生产的特点,它先于资本主义而出现。分工包含着许多矛盾,它“不仅使物质活动和精神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各种不同的人来分担这种情况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51]。在这种情况下,劳动及劳动产品的分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财产的分配必然是不平等的。私有制就是从分工中产生的。马克思说:“分工从最初起就包含着劳动条件、劳动工具和材料的分配,因而也包含着积累起来的资本在各个私有者之间的劈分,从而也包含着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分裂以及所有制本身的各种不同的形式。分工愈发达,积累愈增加,这种分裂也就愈剧烈。劳动本身只有在这种分裂的条件下才能存在。”[52]这样,生产的发展必然引起分工,而分工又进一步引起财产的积累和交换的发展,最后导致私有制的出现。所以马克思说:“分工和私有制是两个同义语,讲的是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53]

但是,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情况下,任何分工和劳动都必然带有强制性,否则劳动就不可能实现。因此,马克思认为,只要分工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发的,那么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就会产生对劳动者来说是一种异己的社会力量。因为在这些个人看来,他们自身联合的力量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权力,而对于这种权力的起源和发展趋向,他们却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不能驾驭,相反,这种力量却驾驭和支配他们。因此,异化和分工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异化就是分工的后果和一个方面。

既然私有制是由分工产生的,而分工本身又造成了劳动的异化,所以,私有制是异化劳动的结果。但是,私有制一经产生之后,它就以国家的力量和法律的形式确认了劳动和劳动条件分离的合理性和正当性。缺乏劳动条件的人,为了生活,就得把自己的劳动能力交给拥有劳动条件的人去支配,同时把自己劳动的成果也一并交给人家去占有。因此,劳动本身也就越来越脱离劳动者,成为反对劳动者的异己力量。这样,私有制的产生就进一步加剧了由分工而造成的异化劳动,私有制不唯是异化劳动的产物,反过来,也成了异化劳动的原因。

当然,不论是分工还是私有制,都不是异化劳动的终极原因。只有低下的劳动生产率才最终地决定了分工和私有制。所以马克思认为,要想从根本上消除异化,只能“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为前提”[54]。

从私有制和异化劳动的关系可以看出,要解放劳动,消灭劳动异化,必须首先消灭私有制。只有把私有制这个造成劳动和劳动条件分离的根源铲除了,劳动异化的各种表现才能彻底铲除,建立在劳动异化基础上的社会、政治、思想和道德方面的异化才能廓清。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消灭私有制从而消灭劳动异化是与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密切相关的。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资产阶级对生产资料的垄断权,它是剥削压迫无产阶级的经济手段。而资本主义的劳动异化就是以私有制为前提,并且不断地巩固和加强私有制。所以,消灭异化与无产阶级的解放是一回事。所谓共产主义就其实质来说,就是要使无产阶级和全人类从劳动异化,从而也就是从分工和私有制中解放出来。当然,共产主义不是一种伦理要求,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马克思说:“共产主义对我们说来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55]因此,要消除异化不能像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主张的那样,只是改变对现实的看法,而应该去改变事物本身。为此就不能光靠辩论和批判,而应当靠工人阶级的革命行动。所以马克思说:“要消灭私有财产的思想,有共产主义思想就完全够了。而要消灭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56]

总之,异化概念,特别是异化劳动概念在马克思哲学形成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归纳起来,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

第一,异化概念是马克思摆脱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影响,建立自己独立学说的开端。马克思最初是个青年黑格尔派,后来当费尔巴哈起来批判黑格尔以后,他又成了费尔巴哈派。因此,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思辨哲学和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不能不对青年马克思的世界观产生强烈的影响。由于异化概念在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哲学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这种影响又突出地表现在异化问题上。马克思在自己的早期著作中经常使用异化概念这个术语,并把它作为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出发点,这个事实本身就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影响的表现。不摆脱这种影响,就谈不到对他们学说的合理方面的批判继承,更不可能在批判继承的基础上建立崭新的无产阶级世界观。马克思正是从异化问题入手,首先批判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思辨体系和费尔巴哈只注重天国批判而忽视尘世批判的错误观点,从而在他们哲学体系的核心问题上和他们分道扬镳了。马克思以自己对异化问题的唯物主义理解,提出了异化劳动的概念,在历史上第一次使异化概念填充了历史和经济的实在内容,成为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本意相对立的唯物主义概念。当马克思以自己的异化劳动的思想为基础,全面展开自己的经济、政治、历史和哲学观点时,清楚地显示了他和历史上一切传统学说的对立。这表明,一个独立的崭新的学说已经开始逐渐地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