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清代学术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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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明儒学案》的里程碑价值(1)

在中国学术史上,黄宗羲的《明儒学案》,是一部影响久远的名著,它在历史学、哲学和文献学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该书寓求新于继承之中,既汇集先前《伊洛渊源录》、《诸儒学案》、《圣学宗传》和《理学宗传》诸书之所长,又匠心独运,别辟蹊径,使学案体史籍臻于完善和定型。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倘若没有《明儒学案》,在中国的传统历史编纂学中,也就无从形成学案体史籍的新军了。

一、从党争健将到学术巨擘

明清之际,由于诸多社会矛盾的交织,沧桑巨变,天翻地覆,使之成为中国古史中又一个激剧动荡的时代。绵亘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大动荡,孕育了众多杰出的历史人物。黄宗羲便是其间的佼佼者之一,他生当明清鼎革,其坎坷生涯与社会动荡相终始,不啻一面时代的镜子。

(一)东浙三黄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一号梨洲,学者尊为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生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卒于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享年86岁。

宗羲生在仕宦之家,父尊素为明末东林党名士,天启间官至监察御史,以疏劾阉党获咎,削职回乡,后复逮至京,冤死囹圄。宗羲8岁起,即随父宦居宣城、京师等处。天启六年,父死狱中,家道中落。思宗即位,惩治阉党。崇祯元年(1628年)春,黄宗羲千里跋涉,赴京鸣冤,时年19岁。抵京后,得知阉党首领魏忠贤已死,便吁请严惩魏氏余孽曹钦程、李实。五月,刑部会审魏忠贤党羽许显纯、崔应元。在公堂上,宗羲持铁锥直刺许显纯,并拔崔应元胡须以祭奠父灵。会审结束,他又同周延祚、夏承击杀狱卒叶咨、颜文仲。六月,李实以重金贿赂宗羲,他拒不受贿,当即揭露其劣迹,并在刑部会审堂上,以铁锥刺杀李实。冤狱昭雪,正气得伸,他遂于当年秋护送其父灵柩南归。

崇祯二年,黄宗羲遵父遗命,从学于浙江著名学者刘宗周。绍兴素为文物之邦,人文渊薮,明中叶以后,王阳明之学在这里盛极一时。及至明末,王学末流援儒入释,禅风大盛。周汝登首倡于前,陶奭龄继起,与刘宗周各立讲坛,分庭抗礼。黄宗羲年少气盛,邀集远近文士60余人,力辟陶氏之说,以壮大刘宗周讲坛声势。意气之争,依然党派角逐遗风。

当时,江南文士结社之风甚盛,黄宗羲为一时风气习染,未能潜心力学。在以后的几年间,他离开了刘宗周的讲堂,频繁往来于南京、苏州、常熟、安庆、杭州、绍兴等地。在上述各地,他与几社、复社、读书社的成员多有往还,结识了若干著名文士,如张溥、周镳、杨廷枢、陈子龙、万寿祺、钱谦益、吴伟业、林古度、汪沨等。在这一期间,经沈寿民鼓动,宗羲于崇祯三年开始参加科举考试。从四年起,又秉承其父遗训,历览明十三朝实录和二十一史。崇祯十一年,阉党企图死灰复燃,复社成员140人,在南京联名公布《南都防乱公揭》,攻击阉党余孽阮大铖。黄宗羲与顾宪成从孙顾杲同列揭首。翌年,赴南京应试。时值南都有国门广业社之结集,四方文士,如约而至。宗羲与梅朗中、顾杲、陈贞慧、冒襄、侯方域、方以智等南北俊彦,诗文唱和,形影不离。

崇祯十五年,黄宗羲与周延祚同往北京,应礼部会试,败绩而归。大学士周延儒有意荐宗羲为中书舍人。他见时势艰危,朝局混乱,力辞不就。南归之后,无意举业,与其弟宗炎、宗会同游四明山。黄氏三兄弟在明清之际都以能文善学著名,一时儒林有“东浙三黄”之称。

(二)抗清生涯

明亡,崇祯十七年四月,黄宗羲随刘宗周至杭州,与故明官员章正宸、朱大典、熊汝霖商议招募义旅事。五月,弘光政权在南京建立,诏起刘、章、熊诸人,此议作罢。黄宗羲随至南京,拟为其父请求追谥。弘光政权为马士英把持,阮大铖借以东山再起,马、阮重修旧怨,于当年八月逮捕昔日《南都防乱公揭》主事者周镳。翌年四月,周镳被害,黄宗羲、顾杲皆被指名抓捕。幸而刑部掌院邹虎臣蓄意拖延,让黄、顾二人得以脱逃。顺治二年四月,宗羲由南京仓皇而出,取道嘉兴,潜往四明山。

弘光政权灭亡后,清廷于当年六月再颁剃发令,明令“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1]。自剃发令下,大江南北,义师纷起,挺而抗争。闰六月,熊汝霖、孙嘉绩以钱塘为屏障,划江而守。黄宗羲昆仲在余姚黄竹浦招募义勇,声援孙、熊部,时人称为“世忠营”。鲁王政权继起绍兴,颁行宗羲所撰《监国鲁元年大统历》。顺治三年二月,鲁王政权任命宗羲为兵部职方司主事,继任监察御史。这时,在东南沿海号召一方的南明鲁、唐二王政权,为争正统而成水火。鲁王所部,株守钱塘,不思北进。宗羲深为忧虑,力主北渡钱塘,抗御清军。五月,他率孙嘉绩部与王正中部合师渡江,进驻潭山,作攻取海宁态势。同时,暗中遣员前往崇德,约请当地义士为内应,以北联太湖义师。六月,清军冲破钱塘屏障,挺进浙东,鲁王君臣败溃入海。宗羲收拾所部500余人,逃入四明山,结寨固守。直至顺治六年,为躲避清军通缉,宗羲皆变姓易名,在四明山内外转徙。

顺治六年六月,渡海追随鲁王政权,官至左副都御史。此时,鲁王政权武将跋扈,文官受屈,已是摇摇欲坠。宗羲故友熊汝霖、钱肃乐,即先后死于悍将郑彩之手。他志不得伸,便于当年八月,潜归故里。返乡以后,黄宗羲与四明山及海上抗清武装时有往来。这件事被告发。清地方当局将宗羲与四明山首领王翊、冯京第画像张贴通衢,悬赏抓捕。顺治七年九月,冯京第兵败被害,黄宗炎被捕。宗羲闻讯,秘密赶往鄞县,与高斗魁等合谋,于行刑当日将宗炎救出。八年七月,清军扫荡四明山,俘获王翊,然后出兵舟山。事前,宗羲侦知敌情,曾派人潜往舟山告警,还一度奉使东渡,乞师日本。顺治十一年,鲁王所属定西侯张名振派人登陆,与宗羲联络。来人在天台被捕,宗羲再被官府通缉。

以后数年,为逃避官府缉拿,黄宗羲隐姓埋名,东徙西迁,在绍兴、杭州间辗转躲藏。顺治十六年夏,郑成功、张煌言率水师攻入长江,直逼南京城下。此时,黄宗羲正在杭州。郑、张兵败,黄宗羲举家避居化安山龙虎山堂。他在这里“残年留得事耕耘,不遣声光使外闻”,过着“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2]的避世生活。直到南明永历政权覆灭,郑成功东渡台湾以后,眼见复明大势已去,他才于顺治十八年冬奉母返回故居。

(三)著述经世

经历近20年的颠沛流离,不觉老冉冉其已至。以顺治十八年至康熙二年间所陆续撰成的《易学象数论》、《明夷待访录》为标志,年过半百的黄宗羲满怀家国之痛,开始了晚年的著述和讲学生涯。

康熙二年四月,宗羲北渡钱塘,抵达崇德,应友人吕留良的邀请,执教于吕氏梅花阁。吕留良早年曾在浙西参加过抗清斗争,是崇德的著名学者。他们于顺治十七年在杭州相识,即一见如故。此后,直到康熙五年初,黄宗羲于每年春夏间都在梅花阁课徒授业。讲学之余,他与吕留良、吴之振、吴尔尧等人赋诗吟咏,共同编选《宋诗抄》,相处很融洽。康熙三年,他们曾结伴到常熟,拜访著名学者钱谦益。当时,钱氏已经辗转病榻,不久人世,便把丧葬事托付给宗羲,并请代撰《庄子注序》等3篇文章。康熙五年以后,黄、吕二人因学术主张及立身旨趣都存在无法弥合的鸿沟,便逐渐分道扬镳,以致终生不再往来。

康熙六年,黄宗羲辞去吕氏家馆,前往绍兴讲学。在绍兴,他与同门友人姜希辙商议,恢复了刘宗周创办的证人书院讲会。第二年,又在宁波兴立证人讲会。从此,黄宗羲致力于刘宗周遗书的整理,大张旗鼓地宣讲刘宗周的学术主张。在他的倡导和影响之下,陈赤衷等人闻风而起,在宁波创建讲经会。浙东各地,一时才人辈出,经史之学蔚为大盛。

康熙七年起,黄宗羲开始编选《明文案》。为了编选这部书,他四出访求遗籍,日以继夜,辛勤奔忙,历时8年之久,直到康熙十四年始告完成。后来,宗羲将该书增订为482卷,于逝世前夕脱稿,正式定名为《明文海》。康熙十二年,宗羲母八十寿辰,移居河南辉县的著名学者孙奇逢,寄来所著《理学宗传》一部,以作庆贺。黄宗羲颇受鼓舞,只是当时正纂辑卷帙浩繁的《明文案》,还没有时间与孙奇逢南北呼应。

三藩之乱起,福建告急,波及浙江,四明山内外,一片混乱,于是黄宗羲便奉母避居浙东海滨。康熙十四年夏,四明山恢复平静,始返故居。《明文案》于当年脱稿后,从康熙十五年起,黄宗羲开始撰写《明儒学案》,以与孙奇逢作同调之鸣。同年二月,他再渡钱塘,北抵海宁,应知县许三礼之请,公开讲学。此后,宗羲一直往返于余姚、海宁间,主持海宁讲席达5年之久。

(四)大节无亏

黄宗羲的晚年,弟子林立,声名远播。康熙十六年一月,其弟子董允由北京南返。临行,侍讲学士叶方蔼赋五古一首,交董允转赠宗羲。该诗结句云:“勿著羊裘去,苍茫烟水滨。”试图规劝宗羲结束隐逸生涯,出来为清廷效力。黄宗羲接诗,当即次其韵奉答,以表明不仕清廷的志向。诗的结句,一反叶氏原意,明确写道:“勿令吾乡校,窃议东海滨。”[3]康熙十七年,清廷议修《明史》,特开博学鸿儒科,以延揽天下名儒。叶方蔼又利用身为经筵讲官之便,举荐黄宗羲。宗羲在京弟子陈锡嘏代为推辞,此事才算了结。叶氏见宗羲执意不出,便在康熙十八年与徐元文一道,以《明史》馆总裁的身份,聘宗羲弟子万斯同、万言入京修书。黄宗羲在送万斯同等北上时,特地赋诗相赠,告诫道:“太平有策莫轻题。”[4]康熙十九年,徐元文继叶方蔼之后,给黄宗羲发出预修《明史》之请。结果,他依然以老病坚辞。万般无奈,最后则被迫同意徐氏请求,让其子百家北上修史。宗羲就此致书徐元文,不无牢骚地写道:“今吾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

从叶方蔼、徐元文的连年纠缠中摆脱出来之后,黄宗羲在康熙十九年将旧有文稿加以整理,选取其中一部分付刻,名为《南雷文案》。以后几年中,他虽已年逾古稀,但仍然往来于苏州、昆山、杭州、绍兴、宁波之间,探望故旧,访求古籍。宗羲一生,最喜收藏书籍。早年,他曾遍游江南,凡藏书名家,如钮氏世学楼、祁氏淡生堂、黄氏千顷斋、钱氏绛云楼,无不登临。康熙四年,又在故里自建续抄堂,以藏弆古今书籍。晚年,他更频繁出入于范氏天一阁、郑氏丛桂堂、曹氏倦圃以及徐氏传是楼,校订书目,辛勤抄撮。宗羲告诫一时学人:“当以书明心,不可玩物丧志。”[5]

康熙二十四年,黄宗羲为已故明遗民谢泰阶撰写墓志铭。文中,宗羲称许谢氏不仕清廷的节操,他写道:“遗民者,天地之元气也。然士各有分,朝不坐,宴不与,士之分亦止于不仕而已。”[6]正是秉持这样的立身旨趣,黄宗羲终其一生,实践了“止于不仕”的诺言。就其入清以后的全部学行而论,主流可取,大节无亏,无疑应是盖棺论定。

(五)成就斐然

康熙二十七年,黄宗羲将旧刻文稿再加删削改订,以《南雷文定》为名重行刊刻。当时,他已是79岁高龄,自知来日无多。于是就在这一年预筑生圹,内设石床,不用棺椁。翌年元旦,黄宗羲兴致勃勃,再登姚江书院讲坛。三十年,他又以82岁高龄,登临黄山,毕竟年事已高,哪堪长途劳顿。后重病卧床,几乎不起。病中,从京中传来《明儒学案》将在北方刊行的喜讯,宗羲抱病口授,由其子百家记为《明儒学案序》。

入清以后,黄宗羲勤于著述,讲学不辍。他以其辛勤的劳作,不仅给当时知识界培养了像万斯大、万斯同这样的一些著名经史学家,而且为后世写下了50余种、近千卷的著述。《明夷待访录》和《明儒学案》,是他一生的代表作品。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猛烈地鞭挞了明代的君主专制政治及其所产生的一系列社会弊端,提出了积极大胆的变革主张。这部书在当时不胫而走,曾引起有识之士的共鸣。与黄宗羲齐名的学者顾炎武,曾于康熙十五年有书致宗羲,称道有了此书:“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7]后来,该书虽在乾隆间遭到禁毁,但是到清末,仍然对维新思潮的兴起产生过积极推动作用。《明儒学案》依学派为类,对明代270多年中儒学各流派的传衍,尤其是阳明学的演变源流,作了提纲挈领的叙述。自南宋朱熹著《伊洛渊源录》以来,学案体史籍至此臻于完善、定型。《明儒学案》书成,黄宗羲又着手编纂《宋元学案》,可惜未及完成,他就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