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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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罗素(2)

“物质”的概念在旧式的唯物主义那里是和“感觉”的概念密切联系着的。物质被当作是感觉的原因,而且最初还被当作感觉的对象,至少就视觉和触觉而论是这样。感觉被看作是人处于被动地位、只从外部世界接受印象的那种现象。然而这种把感觉作为被动的概念——工具主义者坚决这样主张——却是一种不真实的抽象,并没有任何实际的事物与之相符。试看一个动物接受与另一个动物有关的印象:它的鼻孔张开着,它的耳朵抽搐着,它的眼睛正对着要害之点,它的肌肉紧张起来,在为恰当的运动作准备。所有这些都是行动,这种行动主要是为了改进印象的信息质量(informative quality),在一定程度上则是要导致与对象有关的新行动。一只猫在看一只老鼠时,决不是纯粹静观式的印象的一个消极接受者。一个纺织工人与一捆棉花,犹如一只猫之与一只老鼠。一捆棉花是一个行动机会,它是某种要被改造的东西。要把它加以改造的那架机器,显而易见是人类活动的产物。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大致说来,看待一切物质都应当同我们很自然地看待机器那样:它具有一种原料,给人以行动的机会,但它加工完成后的形态却是人类的一种产物。

哲学曾经从希腊人那里接受了一种消极静观的概念,并且认为知识是靠静观而获得的。马克思则坚持认为,我们始终是积极主动的,即使当我们最接近于纯“感觉”的时候:我们决不只是觉察到我们周围的环境,而始终是同时在改变着它。这就必然使旧的知识概念不适用于我们与外部世界的真实关系。我们不能在消极接受一个客体的印象那种意义上来认知客体,我们只能在可以成功地对客体起作用那种意义上来认知客体。这就是为什么对一切真理的检验都是实践。既然我们在作用于客体的时候,我们就改变了它,所以真理就不再是固定的,而是成了某种不断在变化着和发展着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把他的唯物主义叫做“辩证的”,因为正像黑格尔的辩证法那样,它在本身之内就包含着一条前进变化的根本原则。

我认为也许可以怀疑恩格斯究竟是否完全理解马克思关于物质的性质以及关于真理的实用主义特征的观点;无疑地,他认为他自己和马克思是一致的,但是事实上他却更接近于正统的唯物主义。恩格斯在1892年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所写的序言中,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解释了“历史唯物主义”。在这里,分配给行动的作用,似乎被归结为科学地验证这项传统的工作。他说:“对布丁的检验在于吃。当我们按照我们所感知的事物特性来利用这些事物的时候,我们就让我们的感性知觉的正确性受到确实可靠的检验。……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例子迫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的经过科学检验的感性知觉,会在我们的头脑中造成一种在本性上同现实不符合的关于外部世界的观念;或者在外部世界和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感性知觉之间,存在着天生的不一致。”[7]

这里并没有一点马克思的实用主义的影子,也没有一点关于可感觉的客体大部分只是我们本身活动的产物这一学说的影子。但是这里也没有任何不同意马克思的痕迹。也许是马克思在晚年修改了自己的观点;但是看来更有可能的却是,在这个问题上正如在一些别的问题上一样,他同时有着两种不同的观点,使用这一个观点还是另一个观点,要看哪一个适合于他的论证的目的。他肯定地认为,某些命题的“正确性”不只是从一种实用主义的意义来说的。当他在《资本论》中提出皇家委员会所报道的那种工业制度的残酷事实时,他肯定认为这类残酷事实是确实发生过的,而不仅仅认为成功的行动(successful action),只要假定其曾经发生过,就会发生。同样,当他预言共产主义革命的时候,他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而决不仅仅因为方便而这样想。所以,他的实用主义必然仅仅是偶尔出现的——实际上是,根据实用主义的理由,在便于为它辩护的时候才出现的。

值得提出的是,列宁不承认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有任何分歧,却在他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采取了更接近于恩格斯的而不是马克思的观点。

至于我的看法,尽管我并不认为唯物主义能够被证实,我却认为列宁所说的关于唯物主义并没有被现代物理学所否证的说法是正确的。从他那时起,主要是作为对列宁的成功的一种反应,一些可尊敬的物理学家已经离唯物主义越来越远;而他们自己和一般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正是物理学造成了这种趋势。我同意列宁所说的,自从贝克莱那时以来,除了一个例外,实质上再没出现过任何新的论据。说来也奇怪,这一个例外就是马克思在他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提出的论据,但却完全被列宁所忽略了。如果没有感觉这样的东西,如果物质作为我们被动地感知的某种东西只是一种错觉,如果“真理”是一种实践的而非一种理论的概念,那么旧式的唯物主义,例如列宁的唯物主义,就会站不住脚。而且贝克莱的观点也会同样站不住脚的,因为它抽掉了与我们的主动活动有关的那种客体。马克思的工具主义的理论,尽管他称之为唯物主义的理论,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它那种论据在反对唯物主义这一点上,无疑是非常有力的。至于它最终是否有效,却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对此我不想表示意见;因为我如果不写一篇完整的哲学论文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二、历史中的辩证法

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种血肉丰满的东西。如果你从任何局部的概念出发并去思索它,它就会立刻转化为它的反面;它和它的反面就会结合成一个综合,这又会成为另一个类似的运动的出发点,这样下去直到你达到绝对观念为止,你可以对这个绝对观念随意加以思考而不会再发现任何新的矛盾。世界在时间中的历史发展,只不过恰好是这个思想过程的客观化而已。这种观点对于黑格尔来说是可能的,因为他认为精神是根本的实在;对于马克思则相反,只有物质才是根本的实在。然而他却依然认为,世界是按照一个逻辑的公式发展着的。在黑格尔看来,历史的发展就像一局象棋一样地合乎逻辑。马克思和恩格斯遵守象棋的规则,同时却认为棋子是按照物理学的规律在使自己移动的,而无须下棋的人的干预。我在上面所引述的恩格斯的一些话中,恩格斯说:“用来消除已经发现的弊病的手段,也必然以多少发展了的形式存在于已经发生变化的生产关系本身中。”[8]这个“必然”就透露了黑格尔关于逻辑统治着世界这一信念的残余。为什么政治冲突的结局就应该总是建立某种更为先进的制度呢?事实上,无数先例的情况并非如此。野蛮人入侵罗马并没有产生更为先进的经济形式,把摩尔人[9]从西班牙驱逐出去,或者是在法国南部消灭了阿尔比教派[10]也同样没有做到这点。在荷马时代之前,迈锡尼文明就已经毁灭了,并且过了许多世纪才又在希腊形成了一个发达的文明。这些衰颓和倒退的例子,在历史上至少是和发展的例子一样多而且一样重要。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所出现的与此相反的观点,只不过是19世纪的乐观主义罢了。

这是一个既有理论上的又有实践上的重要性的问题。共产主义者总是设想,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冲突,尽管可能暂时是资本主义取得部分的胜利,但到头来必然导致共产主义的建立。他们并没有展望另一种同样是十分可能的结局,即可能回到野蛮状态。我们都知道,现代战争是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在下一次的世界大战中,大部分居民很有可能实际上将被毒气和细菌所灭绝。在巨大的人口中心和最重要的工业区都被消灭了的一场战争之后,难道可以严肃地设想幸存的居民会有心思去建立科学的共产主义吗?幸存者们将处于目瞪口呆和由迷信引起的残暴状态,大家为了最后一个萝卜或最后一棵饲料菜而争斗,实际情况难道不是肯定会如此吗?马克思经常在大英博物馆从事他的工作,但在世界大战后,英国政府把一辆坦克放在了博物馆外面,大概是要教导知识分子们懂得自己的处境。共产主义是一种高度理智的、高度文明的学说,它固然可以在一场小规模的预备性的战争之后建立起来,就像俄国经历了1914~1918年那种战争之后那样;但是在一次真正严重的战争之后,就很难说了。我恐怕武断的乐观主义必然会被看作是维多利亚时代[11]的遗风。

关于共产主义对辩证法的解释,还有另一个奇怪的论点。大家都知道,黑格尔是以普鲁士国家来结束他对历史的辩证叙述的。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普鲁士国家就是绝对观念的完美体现。对于普鲁士国家毫无感情的马克思,把这种说法看作是一种站不住脚的和软弱无力的结论。他说,辩证法在本质上应该是革命的,似乎暗示辩证法不可能达到任何最后的静止状态。然而我们却没有听说共产主义建立之后还要再发生什么革命。在《哲学的贫困》最后一节中,他说:“只有在没有阶级和阶级对抗的情况下,社会进化将不再是政治革命。”[12]

这些社会的进化将是什么样子,或者,没有阶级冲突这一动力,社会的进化将怎样实现,马克思并没有说。的确,根据他的理论,很难看出怎样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除了根据当前政治的观点外,马克思的辩证法并不比黑格尔的辩证法更革命些。况且,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既然一切人类的发展都是由阶级冲突所支配的,而且既然在共产主义之下将只有一个阶级,由此可见,就不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人类就必然永远都处于拜占庭式的静止状态中。这看来是讲不通的;这就提示了,政治事件除去马克思所考虑的那些原因外,必定还有其他可能的原因。

三、与形而上学毫不相干

据我看来,那种认为形而上学与实际事务有任何关联的信念,是逻辑上无能的一个证据。人们发现物理学家们有各种各样的意见:有些追随休谟,有些追随贝克莱,有些是传统的基督教徒,有些是唯物主义者,有些则是感觉论者,有些甚至是唯我论者。这对他们的物理学并没有造成什么分歧。对于日食、月食将在什么时候发生,或者一座桥梁稳固性的条件是什么,他们并没有不同的看法。那是因为,在物理学里面有着某些真正的知识,一个物理学家不管拥有什么样的形而上学的信念,都必须使自己适应于这种知识。如果社会科学确有什么知识的话,情况也同样如此。凡是形而上学对于达到一个结论确实有用时,都是因为那个结论不能用科学的方法达到,也就是说因为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可以认为它是正确的。凡是可以知道的东西,都不需要形而上学就可以知道;而凡是需要形而上学来证明的东西,都是不可能证明的东西。事实上马克思在他的书里提出了许多详细的历史论据,那大体上都是十分健全的,但是没有一个历史论据是以任何方式依赖于唯物主义的。就以自由竞争导致了垄断这一事实为例来说吧,这是一件经验的事实,不管一个人的形而上学可能是什么,这个事实的证据都是同样明显的。马克思的形而上学通过两种途径出现:一方面是把事物弄得比现实生活更整齐、更干瘪和更精确;另一方面,是赋之以一种关于未来的必然性,而那却是超乎科学态度所能保证的范围之外的。但是,只要他那关于历史发展的学说能够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么他的形而上学就是毫不相干的。共产主义是否会变得普及的问题,全然与形而上学无关。也许形而上学在斗争中是有用的:早期伊斯兰教对别人进行征服,多半是一种信仰所促成,即认为在战争中死去的信徒直接进入了天堂;同样,共产主义者取得的成就,也可能是由一种信仰所鼓舞。另外,有很多人对下述情况感到厌恶,即他们不得不表示信奉那些没有得到证明的学说,失去这样一些人的支持,应当算作是形而上学所造成的一种损失。

四、历史中的经济因果关系

我大体上同意马克思的观点:经济的原因是历史上大多数巨大运动的基础,不仅是政治运动,而且也有像宗教、艺术和道德这样一些领域里的运动。不过,这里要做一些重要的保留。首先,马克思没有充分考虑到时间差,例如,基督教兴起于罗马帝国,并在很多方面都带有那个时代的社会制度的烙印;但是基督教经过许多次的变革而幸存下来了。马克思却把它看作是垂死的。“当古代世界走向灭亡的时候,古代的各种宗教就被基督教战胜了。当基督教思想在十八世纪被启蒙思想击败的时候,封建社会正在同当时革命的资产阶级进行殊死的斗争。”[13]然而,在马克思自己的国家里,基督教始终是实现马克思思想的最大障碍,而且在整个西方世界,基督教的政治影响仍然是巨大的。我认为,人们也许会承认,凡是获得成功的新学说都必定与其当时的经济状况有某些联系,但是,一些旧的学说(o1d doctrines)在没有任何这类重大关系的情况下,也能持续存在许多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