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九床占了先。那个光头的年青人一翻身坐起来。他睁大他那双小眼睛瞪着老郑,用了带怒的声音说:“老郑,你就把大便盆给他拿来吧。让他这样吵下去有什么好处!吵得大家都不安宁。”
老郑立刻掉转身,走了两步,对着十一床愤愤地说:“不要喊啦,我就去给你拿来!”他把开水壶放在地上,踏着大步往外面走了。
“这种东西,只晓得要钱!你有钱给他,你就是他的祖宗!没有钱你就是他的孙子!”第九床对着他的背影厌恶地骂道。
这次并不要等多大一会功夫,大便盆拿来了。老郑把它往十一床的床沿上一放,大声说:“好啦,好啦,你啊吧。不要吵啰。草纸在哪儿?你有草纸吗?拿出来。”
十一床含糊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晓得,”老郑摇摇头说,他揭起被单(铺盖刚落到床脚了),把那个扁而长的洋磁盆塞到病人身子下面去,过后又大声吩咐:“你啊好,不要又吵,我自家会来拿。病房里二十几个病人,我又不是专伺候你一个人的。”他说了便去拿起水壶继续冲开水。
第十一床不再呻吟叫嚷了,病房里顿时显得静寂多了。我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疲倦地闭上我的眼睛,我愿意享受这片刻的休息。
“不吵了,现在该舒服啦,”一个人开玩笑地说,我不用睁开眼睛,便知道这句话是第八床说的。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对滚圆的黑眼睛骨碌骨碌地动着。
“这都是老郑害人,可以说是恶作剧,”另一个人带笑地接嘴说。我听那声音也知道说话的人是第三床姓苏的。
我没有睡,我也不想什么。但是我仍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我听见一个陌生的江浙口音在我旁边讲话,我把眼睛微微睁开,朝第六床看。一个司机打扮的中年人站在第六床的右手边,眼光定在第六床的脸上。我又闭上了眼。
可是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他一定是第六床朱云标的朋友,不用说)仍还断断续续地送进我的耳里来。虽然我并不注意去听他们,但那谈话的大意却被我抓住了,被我这爱管闲事的心抓住了。这朋友是“独汽二营”的一个司机,就要开车去××地方。他来告别,并且劝第六床安心养伤,不要着急。
“医官原说过两个星期包接好,到现在还没有上石膏,都是骗人的话,”第六床烦躁地说。
“治病有快有慢,哪里说得准!医官不会害你的。这个医院不敲竹杠,医官也有名,病该几天好,就不好早一天出院。你横顺请准了假,多住一两个星期也不要紧……”
这次第六床又来打岔了:“你不晓得这个地方真闷死人啊!我只想早一天回到库里去。……不过我又害怕会成残废。……”他停了停,又说:“我前年正月底出来,我娘总不放心,她不肯给我走。我一定要走,就走啰。如果我成了残废,我这辈子就没脸见我娘啊。……我想起,就有点懊悔……”
我睁开了眼睛。
“你哪里会成残废?这个医院外科主任黄医官很出名,他不知道接好了多少断骨头!……我们营里好几个弟兄,都是他治好的。”
“我运气太不好,我不是黄医官看的。是林医官,福建人,他讲话我听不大明白。……他脾气不好。多问他两句话,他就不高兴。……我看他治不好我的病,”第六床绉紧眉头说。
“你不要乱想!这点小伤哪里会治不好的!……”那朋友说。
“开饭啦!老许怎么还不把菜送来!”第八床大声说。
“他等一阵再不送来,我们吃完饭就不要啰。我们要他端回去!”第九床笑着说。
“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我回去啊。我后天出发,明天再来看你。你要不要买点东西?”第六床的朋友稍稍向外移动一下,对病人勉强做一个笑容,温和地问道。
“我不要……”病人摇摇头回答,但马上又改变口气说:“你带点大蒜头来。”
“好,我走啦,”那朋友再说一句,就向外走了。
第六床挺直地躺在床上。我想说一两句话安慰他。我把眼光射到他脸上去。他板着脸,两只大眼角各缀了一颗眼泪。我不敢出声了。
一个工友模样的人两手端着木盘走过来,盘里盛着六碗饭,有干的,有稀的。他走到第六床跟前,问道:“要干饭吗稀饭?”(这时盘里只剩下三碗了。)
“干饭,”第六床答道。工友把饭碗放在床沿上。“再要一碗,”又说;工友再放一碗干饭在床沿上。第六床动动头又说:“你把我柜子下面那块木板拿出来。”
工友不作声,却把木盘放在第六床的被上,弯下身子去拿起木板递给第六床。他端着那碗稀饭问我,“要稀饭吗?”
“好,给我,”我坐起来接过碗。碗里有调羹。我就捧着碗,尝了两调羹白稀饭。我望望第六床。他已经把木板放在胸前,两碗饭都摆在木板上。他伸出赤裸的右膀,正用调羹在搅拌一个碗里的干饭。两只眼睛注意地盯着饭碗。
“就吃白饭吗?还有没有菜?”我侧着脸问他。他好像没有听见。他不理我。
但是我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了。老郑端了菜来。是一样地用浅口的土饭碗盛着,放在木盘里端了来的。第九床不要,第八床也不要。第六床要了,我也要了一碗。是豆芽,做法:干煮或干炒,都说得通。还放得有一点盐,有味道。但我没有吃,只喝了一碗白稀饭。第六床却吃光了整碗黄豆芽,并且吃了两碗干饭。
我再看别的病人。第八床在等着外面的炒菜。第十一床却大声叫着:“老郑,小姐,添饭!”
“十一床饭量倒很好,每顿至少吃两碗干饭。”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谈闲话,他刚把眼光从十一床那里收回来,好奇地说。
“他没有内病,当然吃得,”第八床答道。
“我看他内病厉害。你不觉得,他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他总是不肯喝水,”第九床说。
“不过他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喊痛啰。他刚来的那两天才怕人,”第八床说。“我从没有见过烧得这样凶的人!”
“你还怕他不叫痛。等一阵医生来给他打盐水针,就够你听的!”第九床笑了。
“吃饭吧。老许的菜不会来啰,再等下去,连饭甑子都端起走啰,”第八床提议道,他就走下床来,一面还说:“我给你带碗饭来。我还有酱菜。”
“老许真拆烂污!等一阵他送菜来,我一定要他拿回去!”第九床气愤地说。
第八床添了两碗饭来,递了一碗给第九床。他又从柜里拿出一个罐子,放在第九床的柜上,打开来,两人共吃着。
他们吃完饭不久,工友们把碗筷调羹和饭甑全收走了。他们正在大声谈论老许究竟会不会送菜来的问题。仿佛叫过菜的人都参加了这个讨论。连对面那一角里也有人发言响应。于是老许进来了。他也端着一个木盘。他跨进门槛,就听见一些人说:“不要啰。饭都吃过啰。拿回去。”
他似信似疑地向各处望了望。他朝着第九床(或第十一床)走来。他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
“真的吃过啰。你不信,到厨房去问问看。哪个叫你不早送来!我还特地嘱咐过你,”第九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他还露出一种报复的满足)。我觉得他这时的面貌正像一个小孩玩了恶作剧以后的得意的面容。他想笑又故意忍住了笑。
“拿回去。下次你再这样,我们就不照顾你啰!外头馆子又不只你们一家!难道我们一定要吃你们的菜!”第三床插进来大声责备道。
“我实在忙不过来,老板又不肯多请人,请你们原谅,”老许陪笑道。
“原谅不原谅,另是一个问题。饭吃完啰,只好请你把菜给老板送回去。我们不能光吃菜啊,”第九床得意地笑着说。他的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了。
老许还没有答话。十一床忽然呻吟般地叫起来:“老许,面!我的炸酱面来没有?”
“来啰,来啰,”老许连忙答道,他那带着呆板的窘态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十一床的床头,在柜上放下面碗,揭开那个盖在碗上的碟子,然后把插在围裙间的筷子取出一双,递在那只伸出来的黑红色的手里。
“你扶我,扶我一下,”十一床吃力地说。我看见老许放下木盘,把身子俯在床头。病人发出断续的两三声呻吟(声音并不大),最后老许抬起头来说:“好啰罢。”病人含糊地哼了一声。我又看见老许把面碗递给他。他不再出声了。不过他吃面的声音很响,我看他吃面一定相当费力。
老许端着木盘走出去了。第九床满意地笑起来,说:“今天老许回去一定要挨老板一顿骂。这不怪我们,哪个叫他拆烂污!”
“你莫忙得意。这几样菜他明天会照样给我们送来!你想他们那种人还有好心肠吗!”第三床安闲地坐在床上,两只腿在被单下面屈着,膝头抬得高高的。他正拍着右膝盖在哼京戏。听见第九床的话,他便接嘴说。
“不怕他,不怕他。我们记住明天不吃那几样菜。我们明天另外叫几样菜。他就没有办法啰,”第八床说着,他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好,我们明天早晨不吃炒猪肝,炒鸡蛋,榨菜肉丝……”第九床说到这里,又得意地“嘻嘻”笑了。
“对,我们大家记住,不上他的当,”第三床接下去说。他也蒙着嘴在笑。
我觉得奇怪:几个病人会为着这么一件小事情笑得像快活的孩子一样。可是他们谈得很高兴,而且反覆地谈论着,一直谈到一个年青的大夫走近第十一床来的时候。
“怎么样?今天吃糖没有?喝了几壶水?”大夫望着十一床发问道。
“喝了,”十一床答道。他又提高声音着急地说:“我今天喝过水啊,不要打针啦。”
“又要打盐水针啰,”第八床伸出半截舌头偷偷地笑道。
“好,今天只打几瓶。你忍一下就过去了,”这个长长脸,面貌和善的大夫温和地说。
“我不要打啦,我不要打啦!”十一床摇摆着头号哭似地说。
可是汪小姐搬了一个木架子来(我忽然想到这跟衣架相像,以前就放在药橱旁边,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放在十一床的床脚,架子上挂着一个大口的玻璃瓶,有一根橡皮管通下来,这橡皮管在中途又分成了两股,每股头上各套了一支针。两支针都放在玻璃瓶里,瓶口用一方纱布盖着,瓶内已经有了一点盐水。胡小姐拿了三瓶盐水来,放在柜上。汪小姐揭开纱布取出针,递给胡小姐,她把三瓶盐水都倒在玻璃瓶里。医生俯下头去揭开被单的下半幅。我听见他说:“怎么,大便盆还没有拿走!”
“老郑也太没有道理。好久了,还不给人家把大便盆拿开。他自己也不喊一声,”胡小姐接嘴说。
“给他拿开,”大夫吩咐说。他的声音又说:“还是空的!”
“我啊不出来呀!”病人痛苦地粗声说。
“哪个叫你不多喝水!给你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听见没有!你要把壶里水喝干,大便就通了,”胡小姐像责备孩子似地说。
“我给你说,你以后要听大夫的话,不然我下次起码给你打十瓶,”大夫说。
“张大夫,我不打啦!我不打啦!”
但是两支针都插好了。他们已经盖好他的被单。汪小姐把架上挂的玻璃瓶弄正,便走开了,她走路很慢,而且身子扭着,她好像缠过脚似的。张大夫在同胡小姐低声谈话。病人睡去了似地不出声。瓶里的盐水逐渐在减少,它走得相当快。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忽然痛苦地叫起来,他的床动了一下。
“不要动!还有两瓶,打完就不打了,”胡小姐说,她又拿一瓶盐水往架上那个大瓶里面倒。
“做做好事呀!小姐,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继续叫嚷着。他又动一下。大夫连忙按住他的大腿,带点恐吓地警告道:
“不许动,就要打完了。万一把针弄断在里面,那就只有开刀,更够你痛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张大夫,做做好事呀!”
“不要打?我问你还要命不要?你没有钱买药,叫你吃糖你不肯吃,叫你喝水你又不喝。你公司里也不给你送钱来。这两天给你打的葡萄糖针还是我想法给你捐来的。盐水是医院里做的,也不要你花钱。你还不打!要救你的命我也算想尽方法了,”张大夫发牢骚地说。
病人这次用一声短促的呻吟来回答。他应该听懂了大夫的话。
胡小姐把最后一瓶盐水倒在大瓶里,回来把空瓶仍旧放在方柜上。她用怜悯的眼光(我想应该是怜悯的眼光)望着病人,顺着张大夫口气接下去说:“等你的朋友下回来看你,你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他们去向你公司办交涉,要公司负担你全部医药费,不然你的病怎么好得了!你是替公司做事,烧坏了的,论情理,凭良心,他们都应该出钱把你医好。你懂不懂我的话?”
“懂!”只有一个字的回答。
“你懂就好啰。那吗以后打针你就不要叫啊,”胡小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