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我是一个遗腹子,爸爸闭上眼6个月后我睁开了眼。他那块灰白色的墓石是我儿时最初产生的印象,每当我们的小客厅被火炉烤得暖烘烘,又被烛光照得亮堂堂时,我就对独自躺在黑暗里的父亲无限同情,想到他竟被我们关在门外,简直觉得残忍。
我父亲的一个姨妈——特洛伍德小姐,或称贝西小姐,曾嫁给一个比她年轻的丈夫。他大有打过贝西小姐之嫌,甚至在一次为日常饭菜争吵时,鲁莽到想把贝西小姐从3楼的窗口抛出去。他这些行为终于使得贝西小姐给了他一笔钱,从此二人分开了。和那人一分手,我姨奶奶就恢复了她未嫁时的姓,并在很远的一个海边小村买了幢小屋,带了一个仆人去那里过独居生活。
我相信她一度很疼爱我的父亲。可父亲的婚事让她伤透了心,因为我妈妈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娃娃。虽然她从来没见过我妈妈,却知道我妈妈当时还不到20岁。自打结婚后,我父亲和姨奶奶再没见过面。那时,我父亲的年纪是我妈妈的两倍,他的身体也不太结实。一年后,他去世了,正如我前面说的那样,他去世后6个月我才来到这世上。
在那个十分重要的星期五下午,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当时,我妈妈正坐在火炉边。她身子虚弱,精神不振,眼泪汪汪地看着炉火,想到自己和那尚未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小人儿,好不绝望。楼上的抽屉里许多绣有大吉大利的祝词的针线活都已表明了对那个小婴儿的欢迎,欢迎他来到这个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世界上。我母亲在一个晴朗而有风的3月下午坐在火炉边,十分怀疑是否能挨过她的难关。当她擦干眼泪向窗外望去时,她看见一个向花园走来的陌生女人。
我母亲顿时预感到那女人就是贝西小姐,我母亲坚信这一预感。那女人在落日的余晖下,步态生硬、表情冷漠地走到了门前。
她来到屋前的举止又一次证明了她的独特。她没有拉铃,而是一直走到正对着我母亲的那扇窗前,往窗里张望。她把鼻尖紧贴到玻璃上,贴得那么紧,以至我那可怜又可爱的母亲说那时她的鼻尖已经变平而且成了白色。
我母亲惊慌失措,起身走到椅子后面的角落。贝西小姐站在对面,扫视着屋里。她不慌不忙,若有所思,那神情,就像荷兰钟上的那个人偶一样。她的目光终于落到我母亲身上,她皱起眉头,像惯于驾驭奴仆的主人那样对我母亲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母亲前去开门,我母亲就过去了。
“大卫·科波菲尔太太吧,我想?”贝西小姐说。“是的。”我母亲很软弱地答道。“特洛伍德小姐,”来人说,“你一定听说过她吧,我敢说。”我母亲表示她有幸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心头的不快并没证明那是一种特别的荣幸。
她走进我母亲刚走出来的那间客厅,因为走廊对面那间最好的房间里没有生火。
“孩子,把你的帽子摘掉,”贝西小姐说,“让我看看你。”
这要求虽然不合情理,我母亲却实在太怯懦,竟不敢拒绝。就算她心存怀疑,也不得不照办。她只好照贝西小姐的话做了,由于紧张,她竟把头发弄得全披散到脸上来了,她的头发不但多,而且美。
“哎呀,我的天!”贝西小姐惊叹道,“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毫无疑问,我母亲显得十分年轻,甚至比她的实际年龄还显得年轻。她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可怜的人一边哽咽,一边说,她恐怕自己的确是一个孩子气的寡妇,而且只要还能活下去,恐怕还要是一个孩子气的母亲。她停了一会儿,这时她恍惚觉得贝西小姐在摸她的头发,并感到贝西小姐的手并不柔和。可是,当她抬起怯生生的眼睛向贝西小姐看去时,却发现这位女士卷起裙裾的下摆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一只膝盖上,脚踏在炉栏上,皱眉盯着炉火。
“嘿,”贝西小姐说,“你估计什么时候……”“我浑身发抖,”母亲艰难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快死了,我相信我快死了!”“不,不,不,”贝西小姐说,“喝点茶吧。”“啊,啊,你认为喝茶会对我有好处吗?”母亲叫道。
“当然有好处,”贝西小姐说,“不过有些幻觉罢了。你把那女孩叫什么?”
“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小姐。”母亲天真地说。“上帝保佑这孩子!”不过她不是对我而言,却是对我母亲而发的,“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的女佣人。”“皮果提。”我母亲说。
“皮果提!”贝西小姐重复道,十分忿忿然,“孩子,你是说居然有人走进基督教的教堂,然后自己又取了皮果提这么一个教名?”
“这是她的姓。”我母亲怯生生地说,“因为她的教名和我的一样,科波菲尔先生就这么用她的姓叫她。”
“嘿,皮果提,”贝西小姐打开客厅的门叫道,“端茶来。你的女主人有些不舒服,别闲着到处晃。”
贝西小姐发号施令的样子俨然自打有这房子起她就是当然的一家之主了。听到这陌生的声音,吃惊的皮果提端着蜡烛穿过走廊走来。两人打过照面后,贝西小姐又关上门,像先前那样坐下,双脚放在炉栏上,卷起裙裾的下摆,双手叠放在一只膝盖上。
“刚才你说你要生一个女孩,”贝西小姐说,“我毫不怀疑,准是女孩,我有准是女孩的预感。那么,孩子,这女孩一出生……”
“也许是男孩呢?”母亲冒失地插言说。
“我告诉你了,我有准是女孩的预感。”贝西小姐说,“这个女孩出生以后,我想做她的朋友,我想做她的教母,我请求你叫她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西·特洛伍德一生不应做错事,不应滥用她的爱情,她应当受到很好的教育,被很好地监护。这样,她才不会愚蠢到相信她根本不该相信的事物,我一定会把这个看作我的责任。”
贝西小姐每说完一句话,她的头就痉挛似的摆动一次,仿佛她旧日的过失仍在折磨她,而她要尽力克制着不流露出来。至少,我母亲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时是这么想的。我母亲太怕贝西小姐了,也太茫然无措,所以她没法清楚地观察任何东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卫对你好吗,孩子?”沉默了一会后,贝西小姐开口道,“你们一起过得快乐吗?”“我很快乐。”我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对我除了太好就没别的了。”“什么,我想他把你惯坏了吧?”贝西小姐紧跟着就这么说。“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又孤身一人了,凡事都得靠我自己了,从这一点来看,是的,我想他把我惯坏了。”我母亲哽咽着说。
“行了!行了!别哭了!”贝西小姐说,“你们并不般配,孩子,所以我问你这个问题:你是一个孤儿,对不对?”“是的。”
“当过家庭教师?”“我在一户人家做保姆兼家庭教师,科波菲尔先生造访了那一家。科波菲尔先生待我很和蔼,对我特别关照,非常关心体贴。最后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我们就结婚了。”我母亲一五一十地说。
“咳!可怜的小毛孩!”贝西小姐沉思道,并依旧望着炉火皱眉头,“你知道点什么呢?”“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夫人。”我母亲怯怯地说。“比方说在料理家务方面。”贝西小姐道。
“恐怕知道得不多,”我母亲答道,“不如我想知道的那么多。不过科波菲尔先生教过我……”
“他自己又懂多少!”贝西小姐插言道。“……我希望我已有了很大进步,因为我当时学习的心情迫切,而他教得又很耐心,要不是因为他的不幸去世……”说到这里,我母亲又哽咽了,再也没法往下说。
“行了,行了!”贝西小姐又说,“别再哭了。”“……我敢说,在这方面我们从没有闹过一言半语的别扭,除了有时科波菲尔先生不满意我把3和5写得几乎没分别,或写7和9时加上了弯弯曲曲的尾巴。”另一阵悲痛袭来,我母亲只得又停下了。
“你这样会把自己弄病的。”贝西小姐说,“你知道这样一来无论对你还是对我的教女都非常不好。快别这样了!你决不能这样!”
这番话对我母亲也还起了点作用,虽说她感到越来越不舒服了。接下来俩人谁也没说话,只有贝西小姐间或发出一声“咳”打破这沉默,她还是把脚放在炉架上那么坐着。
“大卫用他的钱买了一笔年金,我知道。”贝西小姐又说,“他为你做了什么安排呢?”“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有些吃力地答道,“考虑得很周到,也很厚道,他把一部分年金给了我。”“多少?”贝西小姐问。“每年150英镑。”我母亲说。
“他本可以做得更糟。”我姨奶奶说。
她这话可说得正是时候,我母亲的情形这时比先前更糟了,端着茶盘和蜡烛进来的皮果提一眼就看出了这点。如果屋里光线稍稍好一点的话,贝西小姐也早就可以看出这点来了。
皮果提连忙把我母亲弄上楼,并马上打发她的侄儿汉姆·皮果提去请护士和医生。这些天来,汉姆都住在我家,就是为了在紧急状况下可以送信请人,不过我母亲不知道罢了。
医生和护士一到就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没料到会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怪怪地坐在火炉前,帽子挂在左胳膊上,一个劲往自己耳朵里塞棉花球。她坐在客厅里显得分外神秘。
齐力普医生后来告诉我母亲说,他几乎要吓得闭过气去了。可他当时还是坚持坐在那里,看着她,而她则坐在那里看着炉火。就这样,他们坐了近两个钟头,直到人们又一次把医生请上楼。离开客厅后不久,医生又回来了。
“嗯,女士,我非常高兴地祝贺你。”“她怎么样?”我姨奶奶抱着双臂问。
“哦,夫人,她马上就会觉得很舒服了,我希望那样。”齐力普先生说,“在这种凄惨的家庭状况下,对任何一个年轻母亲我们能期待的舒服也不过如此。夫人,如果您现在要去看她就请去吧,那只会对她有益。”
“那个婴儿,”我姨奶奶说,“她好吗?”“夫人,”齐力普先生答道,“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那婴儿是个男孩。”
我姨奶奶二话没说,拿起帽子,好像拿着一个投石器似的对着齐力普先生头部瞄了一会,然后把帽子扣上,便一去不返了,再也没有到这儿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