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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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苦雨斋(5)

老王媳妇说,既然好,您就住着,别把自个儿当外人儿。

说着,老王媳妇把一个缠好的香包挂在了我衣扣上,一股药香直冲鼻孔,我想起了去年的端午节,哄乱而浮躁的端午节,首先开战的是商家,进入超市,铺天盖地的是粽子,各样粽子,枣泥的、火腿的、鲜肉的、鲍鱼的、燕窝的……包装精美绝伦,价格成百上千,跟那些皇贵妃的装修理念一样,形式大于内容。端午早晨,皇贵妃孝敬了我一盒粽子,拿来了很珍惜地放在桌上,说了自己也舍不得吃的话,言外之意粽子价格高昂,非寻常之物。我不太领情,估计这东西也是别人送她的,借花献佛罢了,年节这些货色多是送来送去,转着圈串门。粽子的外包装是天坛祈年殿模样,拆毁“祈年殿”让我颇费力气,拿来改锥、钳子仍是无从下手。想起小区进门处有提示,“有困难找物业”,遂把“祈年殿”抱到物业处请求帮忙。物业穿制服的小伙子加上穿制服的小丫头折腾半天才掀了“祈年殿”的顶,从殿里掏出一盒茶叶、一堆泡沫塑料,半天又摸出一瓶葡萄酒,最后才是两个粽子,粽子羞怯怯只有巴掌大小,看着实在可怜。茶叶送了丫头,红酒给了小伙儿,我用手指头钩着两个粽子回家,一个豆沙馅,一个红枣馅。

豆沙我吃了,红枣老猫吃了。

老猫一边吐着枣核一边说,这破粽子也好意思上市,硬得像砖,厂家迫切需要提高逼格!

我说,粽子的逼格比“祈年殿”还高。

中午,王家厨房传出了肉香,味道醇厚,酸甜的香味糅入满院槐香让我几乎不能自持——醋焖肉!这是金家独有的烧肉厨艺,烹饪方法来自紫禁城钟粹宫小厨房,溥仪时代我的老祖母常被传进宫去聊天,带出了这套方法,现在出现在瓠家梁老王家的餐桌上,有点儿匪夷所思。

山村的王家与京城的金家相近的信息不是一点儿。

老猫来信息了:

苦雨斋好玩儿吗?

翻检老猫的信息,净是飞机、大炮、坦克车一类,皇贵妃这几天忙,大撒把,看来这孩子真的放了野羊。香花槐的信息夹在其中,怕我没看见,小子又发了一遍。“香花槐,拉丁名Robinia pseudoacacia CV.Idaho,别名富贵树,落叶乔木……外来品种。”

我的目光停留在“富贵树”三个字上,“富贵树”、“外来品种”,“王富贵”、“富贵爷”、“富贵树”。

是啊——

漫山遍野的富贵树,宣告了王富贵在这里的存在,富贵存在于山野当中,存在于明月清风之下,“老爷子活在老太太心里,活在那些树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思路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我激动地推开窗户朝院里望,满院阳光,满院落花。

老太太在隔壁房里吭吭地咳嗽。

是摊牌的时候了。

因为过节,樱桃爸爸特意给我端过来一碗炸油糕,说是过端午必吃的,瓠家梁的本地风俗。樱桃爸爸赶上饭点也不回了,陪着老太太一块儿吃饭。自然有酒,牛栏山红星二锅头里还点了一筷子雄黄。王老太太饭量佳酒量也佳,喝了满满一瓷盅,竟然不动声色。我把第二盅又给老太太满上,竟然也没有拒绝。老太太把一块颤巍巍、肥瘦相间的醋焖肉夹进嘴里,吃得很惬意,一副满足的模样。我说,醋焖肉做法知者有限,王家是打哪儿学来的?

王家媳妇说,祖传的。

老太太说,锁头,明天是正日子哪!

老王说,太太,我记着哪。

老太太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打岔。

酒过数巡,饭已大饱,我把话语切入正题,正儿八经对老王和老太太说,你们必须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再兜圈子了。

老王奇怪地说,您什么意思?口气怎跟公安局似的。

我说,我想知道王富贵究竟是谁!

老王说,是我爷爷,这点没有疑问。

我指着烟笸箩里的绿翠说,这块满绿满翠的冰种老翠来自缅甸的龙塘,不是有人将它从缅甸带回,草野山乡搁不住这样的物件,毫无疑问,王家有人去过缅甸,这人除了王富贵还能有谁?

老王说,这块翠我爷爷那个时候就用着,有年头了,再之前有没有我还真不知道。太太,您成亲的时候这块翠就在,是吧?

老太太用苍老的手摩挲着绿翠,不屑于回答。

我说,王家的醋焖肉及一系列语言的蛛丝马迹,说明了王富贵并非瓠家梁土著,如果没错,他应该就是从缅甸回来,被安排在这里的远征军翻译官周宾!

老王愣愣地看着我,樱桃爸爸愣愣地看着我,老太太也愣愣地看着我。

老王说,可我爷是文盲,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一辈子杨白劳一样,只会摁手印儿。怹一生没出过瓠家梁,连区里也没去过,更不知道什么外国的缅甸。是吧?太太。

老王再次把话头递给他奶奶,老太太却盯着院里的小翠,根本没听我们说话。小翠和樱桃两个丫头正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老太太说,翠儿这是要出门呢。

老王说,小翠哪儿也不去,您放心。

老太太说,我的翠得随时让我瞅见,除非我咽气了,随她到哪儿去。

老太太说的是院里的人,也不乏是手里的翠。

又要跑题。

我让老王详细说说他爷爷,老王抓抓脑袋挺为难,说他爷爷这辈子真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如他老舅爷王宝贵有说头,他爷爷跟老舅爷是出了五服的兄弟,都是“贵”字辈的,就跟他和樱桃爹似的,他叫王政才,樱桃爹叫王孝才,几百年瓠家梁的排辈不乱,看名字就知道谁是属于哪一支哪一家。我们家的老祖和王宝贵家的老祖打上几辈就分支了,所以村里上街王宝贵的妹子能嫁到下街王富贵家当媳妇。

我问老太太是哪年嫁过来的。老王也不知哪一年,樱桃爸爸说是国民党溃败那一年,听他爷爷讲过,当时村里住满了国民党的兵,乱哄哄的,像没头的蜂。老姑奶奶坐在轿里,轿子围着瓠家梁绕了一圈,后头跟了一大群兵,起哄架秧子,差点儿把轿顶掀了,把吹喇叭的帽子都挤掉了,送亲太太的鞋也不见了踪影。

大家说这些话的时候,王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大伙的谈论跟她没关系。其实她就是坐在轿子里的人。

老王说瓠家梁他这一支的辈分很清楚,他老祖叫王大河,祖父叫王富贵,他爹叫王三来,他叫王政才,他在外头打工的儿子叫王开放,脉络准确,没有任何假冒伪劣在其中,纵然有个叫周宾的,这个周宾往哪儿插呢?更何况还是个懂洋文的翻译官。

樱桃爸爸补充说,姑爷爷王富贵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话语不多,满手的膙子,满脸的风尘。怹一个人在山上种树、养树,整年也不见下来,木讷得厉害,问十句答不上一句,人们怀疑他智力有缺陷。

老王反驳说,我爷爷那是本分,人一点儿不傻。给瓠家梁留下那么一大片槐树林子,可是得有心劲和毅力呢,周围荒山连着荒山,只有咱们这儿是绿的。那些香槐苗子,是我爷一根一根插枝养起来的,怹几十年的心血全铺在山梁上,搁谁也难做到这一点。

樱桃爸爸说,也是呢,搁现在评个绿化标兵、劳动模范绰绰有余。

我说,说说你们家的醋焖肉。

老王说,醋焖肉瓠家梁家家都会做,做法打大宋佘老太君在瓠家梁安营扎寨时候就留下了,瓠家梁的百姓不会做红烧肉,只会做醋焖肉。

樱桃爸爸说他们家也会做醋焖肉,而且他媳妇做得最好。这可能是胡地的做法,跟中原大不一样。瓠家梁,瓠家梁,老县志上记的是胡笳梁,这儿曾经是两边争夺的地方。

老太太在炕沿哐哐磕烟灰,很是不耐烦的模样。其实一切的症结就在她身上,可她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不说话。

我认为思路很清楚了,所缺的就是老太太最后的肯定,看来她没有认账的意思,她的缄默不言或许是初始的某种约定,是几个人一生的承诺,那个王宝贵临死不是也跟后人只字不提周宾嘛。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一切都在藏巧于拙之中。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无论时局如何变化,绝不吐露半字。

瓠家梁的周宾,雨后观山,参透人生,不着色相,不留声影,留下姹紫嫣红的红槐花飘洒于天地之间。何等的潇洒自在……

尽管周宾的事没有得到王家的认可,老王仍旧坚定地认为王富贵就是王富贵而非什么周宾,樱桃爸爸也不赞同他爷爷窝藏国民党残渣余孽的龌龊之举,我还是断定周宾就生活在瓠家梁,更名改姓的王富贵。

我决定明天到梁顶上去,去看王富贵的长眠之地。老王说他明天也上去,明天是他爷爷的九十六冥寿,乡下人按虚岁算,九十六是大日子,每年这天老太太都记着,以前是老太太亲自来,后来是督促孙子来,没有一年落过空。

我偷偷盘算金载澄的年龄,大概也是这个岁数……

院里,群狗乱吠,一阵嘈杂,以Aki叫声最为响亮。一个声音在愤怒叫喊,狗Aki,你狗咬吕洞宾想造反哪!看朕不灭了你!

嘿,老猫怎么来了!

一身短打扮的老猫出现在瓠家梁的王家院里,是骑着他的山地车来的,脸上是油汗,身上是灰土,裤腿挽得老高,正抡着头盔在和Aki周旋。Aki兴奋得有些过头,蹦起来往老猫身上扑,扑得老猫衣裳上全是狗爪子印儿。

我奇怪老猫怎么会找到这里,老猫说我的微信明明白白泄露了我的“藏身之处”,连发信的地图都画得一清二楚,现在的世界没有秘密可言。我说,黑桃老K怎就找不着我,还张罗着报警。

老猫说,他是不想找您,那个职场的熟练工舔屁之风跟得很紧,孰重孰轻他掂量得准极了,老K心里只有老板,没有亲娘,更没有朕,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