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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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苦雨斋(6)

早晨,我奔梁顶而来。

前面走着老猫、樱桃和小翠,三个年轻人已经很熟识了,通过老猫我知道小翠和樱桃也有网名,是“八卦良相”和“爱搭不理”,几个人从昨天晚上已经在微信里频频互动了,在一个院里待着,各自抱着一个手机,用微信说话,这种状态我不能理解,麻烦不麻烦呢?有话面对面说不好?

跑在年轻人前头的是一群狗,大概村里的狗全来了,黑的、黄的、四眼的、麻色的,白Aki夹在其中,轰轰烈烈一大帮,像是要干什么重大事情。老王走在最后,怀里抱着烧纸。樱桃爸爸也跟着,把老太太的烟袋攥在手里。

越走槐树越多,越走树干越粗壮,大树们最终连成了一片,盖满山岭。每棵树上都开着累累花朵,红花映着朝日,红光赫赫,灿若云霞。一阵风吹来,槐花乱落如红雨,扯动一山春色,飘逸壮观,人和树都罩护在清爽甘甜的香气中。

在这纷飞花瓣中,我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昨天晚上我给老猫讲了周宾和王富贵的事情,老猫说这事再简单不过,刨出来查验DNA就一目了然了。我问跟谁对比,老猫说,跟您哪!

我说,这怕不行,好端端刨人祖坟,找骂呢。我的推断已经很清楚了,关键是那个老太太——周宾的媳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跟我装傻充愣。

老猫说那就是默认,人立了誓是不可破约的,地老天荒也不能改变。老猫说他要是周宾他也会这么做,他要是王宝贵,他也会这么安排,中国远征军那一批人,闯过了刀山火海,滚过了毒蛇炼狱,看透了人间生死,最终,心甘情愿归于沉寂。我说,周宾于瓠家梁落户主要是怕影响北京城里的亲人,他认为他的主动消失对大家都好,但终归还是念着家。

老猫问我,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我说是正义。老猫说我的话是宛如狗屎的正确废话。老猫说,是武器和攻略!

我说,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人,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战胜一切阶级敌人的有利武器。

老猫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您这刀枪不入的义和团思想比慈禧太后还慈禧太后,睁眼看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老猫说,缅甸战场日军地面动用的有坦克、重炮,空中使用的是东条英机式飞机,这种飞机在老东条授意下一改再改,改得七零八落,全是手工制造,靠那些精英飞行员操纵才显出了战斗力。美国飞机是机械化大生产,P-51驱逐机,号称野马,是最优秀全能活塞动力战斗机,二战名机;还有B-25米切尔轰炸机,当时是世界明星战斗机,有炮塔,双尾翼;用于缅甸战场的还有B-29,是轰炸主力,所向无敌,后来把日本本土炸得稀里哗啦,朝广岛、长崎撂原子弹的就是它……

我快睡着了。

迷迷瞪瞪睁眼一看,老猫意犹未尽,还在说二战飞机,就说,这些跟周宾没关系哪……

老猫说,怎么没关系,他是翻译,没有他的沟通,没有美国支援,中国输得更惨!一九四二年五月美国第十航空队调往北非,放弃缅甸战场制空权,中国远征军在没有空中掩护下作战,苦苦支撑缅甸战局,以悲壮的失败换回北非战场的决定性胜利,自己近乎全军覆没。您记着,在战争对抗中,无论进攻还是防守,火力永远是决定的因素。在那场战争中,周宾能活着回来绝对是九死一生……

我说,他本来是北平的中学生,自己跑到抗日前线去了。

老猫说,命,绝对是命。

我说,要是中国、日本再打起来,你也能像周宾一样参战上缅甸吗?

老猫说,上缅甸干吗,脑子进水啦?我直接上美国!

我说,美国现在跟日本是一式的,你当汉奸哪?

老猫说,什么叫汉奸,这个词得重新界定……

瓠家梁顶是这片山峦的制高点,山上有老早的建筑遗迹,老青砖,大石头,三合土勾勒,砌出一道迤逦的短墙,许多地方坍塌得面目皆非,只能让人凭空想象了。说是佘太君抵御辽国的军垒牵强,但毕竟也与战争有关联,哪个朝代说不准了。古寨的一面是绝壁,笔直岩石刀削一般,看不到山底。站在崖边朝远望,几座低矮的山峰后面是丘陵,丘陵之外那片迷蒙的万丈红尘就是城市了。山寨上的香槐花在怒放,茂盛槐花像一个框架,将云里雾里的遥远城市圈在其中,好一幅美丽图画!

老猫在我身后赞叹,哇塞——酷毙了!

又说,奶奶,这样好的地方您应该早带我来。

小翠说,喜欢你可以年年来,咱们就当亲戚走动。

老猫说,咱们本来就是亲戚,干吗还“就当”?

老王指着紧靠短墙的一座石砌突起说,这就是他爷爷的坟。老王说,这坟选得讲究,不是坐北向南,是坐西向东,东边为大为正,京郊那些汉朝老古坟都是坐西向东,我爷爷的坟背靠酷峪寨,面向大平原,脸朝着北京,天气好的时候,白天能看见玉泉山的塔尖,夜里能观赏万家灯火,这大好位置是老舅爷给挑的。我以为自己听差了,追问眼前的山寨叫什么,老王说,酷峪寨。岩底这条沟叫酷峪,九十九里长,早年间沿沟走可以直通北京阜成门。

酷峪寨——苦雨斋。

苦雨斋——酷峪寨。

天哪,父亲字条上的错误一错几十年!

身边的石堆即是金载澄的安息之所,七十年前走出家门,最后终结在这里,远远地看着京城,看着家,心中无限地思念,无限地纠结,化作无尽的香花槐,无言中透给后人香中略含苦涩的信息。

老王在烧纸,嘴里念念有词。樱桃爸爸将烟袋点燃,摆在坟前说,姑爷爷,上来的时候姑太太让我替怹给您点锅烟,让您好好歇着。姑太太惦记着您,我们都惦记着您。

翠绿的坠子随同烟荷包被樱桃爸爸摆在墓前石头上,映着天光,沐着春风,晶莹剔透,如有生命。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这是六叔七十年后第一次面对来看望他的家人,他想知道的太多。

我说,六叔……

竟哽咽无言。

我说,……这几十年家里变化很大,戏楼胡同的老宅拆了,盖了大楼,您回去怕也不认识了;您的四哥、四嫂,我的父母六十年代故去了,父亲走的时候还念着您,让我来找您;我的七个哥哥,舜铨、舜铻那一拨,您所见过的七个侄子都已去世;我的六个姐姐,舜镅、舜锦她们,您所见过的六个侄女,也都死了;金家我这一辈只剩了我自己,我是您没见过面的最小一个侄女金舜铭。您经历了很多,我们……也经历了很多……您的苦雨斋,家里一直保留到最后……

我泣不成声。

老王在旁边听着也抹眼泪,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旧家的散落,从它飘零的子弟口中道出,平静中蕴含了太多内容。

老猫把我推开说,悲悲切切太伤感,至于嘛!让我跟老舅爷说两句!

我担心这厮嘴里冒出大不敬的网络泡来。

老猫不管,说,老舅爷,我叫老猫,是金舜铭的孙子,您的重外孙,从根上说我身上也流着金家的血,咱们是一家人。老猫是我的网名,我大名叫顾大愚。照顾的顾,大小的大,愚公移山的愚,其实就是大傻……嘿嘿……

我说,行了,你别说了!

老猫继续说,我也是崇实中学的学生,咱们是校友,您是先辈,您在关键时候的表现让我敬佩,您是您那一代的精英!其实我也不错,品学兼优,精彩无限,尽管有两门没过关,也不影响主流。您是英文翻译,托您的保佑,我的英文在班上名列前茅,我对此引以为骄傲……您是我的榜样,我得跟您学。对了,最后我还得跟您印证一下,一九四二年美国在印缅战场究竟使没使用过改良后的汤普森冲锋枪,听说他们把枪弹口径改成了十一点四毫米,威力大增。

老猫开始跑偏,再次被我制止,老猫回身对我说,奶奶,我要给老舅爷磕头。

我说,磕吧,替我,也替金家后辈。

老猫说,我谁也不替,我就替我自己,我给远征军战士磕头。

老猫跪在坟前,一招一式磕得认真到位,其他人站在旁边看。

临了,几个年轻人站在崖边,向着空旷的山峦齐声高喊:

老爷爷——

老姑爷爷——

老舅爷——

一阵大风从崖底腾起,卷着一团团红槐花铺洒过来,花朵、风和我们绞在一起,难分彼此……

天大恸,人亦大恸。

黑桃老K开着车来接了。

临走的时候Aki死活不上车,是拽着绳子硬拉上去的。老猫喜欢红槐花,老王给老猫挖了一棵香花槐苗子,说回去种在花盆里也能开花。老猫说他回去摆在皇贵妃的Club里,搁在“碧梧栖老凤凰枝”的下头,一定很得体,很好看。同车走的还有小翠和樱桃,她们要到廊坊工厂去报到。

我到厢房跟王家老太太告别,老太太躺在炕上,脸朝着墙,一言不发,闹脾气呢。烟荷包扔在笸箩里,上头的翠没了,拴在了小翠脖子上。

车开了,那些狗紧跟着车跑,Aki从后窗望着它的一群朋友十分激动。瓠家梁的狗随着车跑出七八里,车拐了几个弯,看不见了。Aki趴在座位上低声呜呜叫唤,可能在哭。

到北京,我搬回了望京自己的家,家里东西少了许多,架上的书籍一本没动。

老猫发来信息,说小树香花槐被皇贵妃扔了,皇贵妃说槐树的“槐”字里边有鬼,不吉利。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叶广芩,女,北京人,一级作家。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记者、编辑。主要作品有《青木川》《状元媒》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鹊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