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王国维:一个人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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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述:诸子学说(1)

老子之学说

传及著书

老子名儋,周之太史也,或云楚人。其出盖不可得而详云。江都汪氏中《老子考异》曰:

《史记·孔子世家》云:南宫敬叔与孔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老庄申韩列传》云:“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按,老子言行,今见于《曾子问》者凡四,是孔子之所从学者,可信也。)夫助葬而遇日食,(然)且以见星为嫌,止柩以听变,其谨于礼也如是;至其书,则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下殇之葬,称引周召、史佚,共尊信前哲也如是;而其书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此乖违甚矣!故郑注谓古寿考者之称。黄东发《日钞》亦疑之,而皆无以辅其说。其疑一也。本传云:“老子,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又云:“周守藏室之史也。”(按,周室既东,辛有入晋〔《左传》昭二十年〕,司马适秦〔《太史公自序》〕,史角在鲁〔《吕氏春秋·当染》篇〕。)王官之族或流播于四方。列国之产,惟晋悼尝仕于周,其他固无闻焉。况楚之于周,声教中阻,又非鲁郑之比。且古之典籍旧闻,惟在瞽史,其人并世官宿业,羁旅无所置其身。其疑二也。本传又云:“老子,隐君子也。”身为王官,不可谓“隐”。其疑三也。今按《列子》《黄帝》《说符》二篇,凡三载列子与关尹子问答[答问]之语,而列子与郑子阳同时,见于本书。《六国表》:“郑杀其相驷子阳”,在韩列侯二年,上距孔子之没,凡八十二年。关尹子之年世既可考而知,则为关尹著书之老子,其年世亦从可知矣。《文子·精诚》篇引老子曰:“秦楚燕魏之乐[歌],异传而皆乐。”(按,燕,终春秋之世,不通盟会。)《精诚》篇称:燕自文侯之后,始与冠带之国。文公元年,上距孔子之没,凡百二十六年。老子以“燕”与秦楚魏并称,则老子已及见文公之始强矣。又,魏之建国,上距孔子之没,凡七十五年。而老子以之与三国齿,则老子已及见其侯矣。《列子·杨朱[黄帝]》篇载老子教杨朱事。《杨朱》篇:“禽子曰:‘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然则朱固老子之弟子也。子云:“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又云:“其死也,无瘗埋之资。”又云:“禽滑厘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朱为老子之弟子,而及见子贡之孙之死,则朱所师之老子不得与孔子同时也。《说葬[苑]·政理》篇:“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之称王,自惠王始。惠王元年,上距孔子之没,凡百十八年,杨朱已及见其王,则朱所师事之老子,其年世可知矣……由是言之,孔子所问礼者,聃也。其人为周守藏室之史,言与行,则《曾子问》所载者是也。周太史儋见《秦献奎本纪》,在献公十一年,去魏文侯之没十三年。而老子之子宗为魏将,封于段干。《魏世家》:安厘王四年,魏将段干子请予秦南阳以和。《国策》:华阳(军)之战,魏不胜秦。明年,将使段干崇割地而讲。《六国表》:秦昭王三十四年,白起击魏华阳军。(按,是时上距孔子之卒凡二百二[一]十年。)则为儋之子无疑。而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者,儋也。其入秦见献公,即去周至关之事。本传云:“或曰,儋即老子”,其言韪矣。至孔子称老莱子,今见于太傅礼《卫将军文子》篇。《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亦载其说,而所云“贫而乐”者与“隐君子”之文正合。老莱子之为楚人,又见《汉书·艺文志》,盖即“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按,此字衍)也。而老儋[聃]之为楚人,则又因老莱子而误。故本传:老子语孔子:“去子之骄色[气]与多欲,态心色与淫志”,而《庄子·外物》篇则曰:老莱子谓孔子:“去汝躬矜与汝容知。”《国策》载老莱子教孔子语,《孔丛子·抗志》篇以为老莱子语子思,而《说苑·敬慎》篇则以为常枞教老子。然则老莱子之称老子(也)旧矣。实则三人不相蒙也。若《庄子》载老聃之言,率原于道德之意,而《天道》篇载“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尤误后人。“寓言十九”,固已自揭之矣。

其与汪氏之说相反对者,则有仪征阮氏(元)之说,谓老子本深于礼,以《曾子问》及《史记》“孔子问礼”观之,可知。其所以厌弃礼法者,则由暮年心理上之反动而然耳。此说虽属可通,然出于想象,不如汪氏之说之本于事实,为不可动也。

老子之书分上下二卷。自思想上观之,则此种思想,经列子、庄子,一用于韩非,而再行于汉初,故其书之为古书,无可疑也。自文字上观之:(一)以书中多叶韵,足证其为古书;(二)以其并称“仁义”,似属孟子以后之作。然据《大戴记》《左传》,则曾子、左邱明已说“仁义”,不自孟子始。老子之生年距曾子、左邱明不远,则其兼称“仁义”,固其所也。又,此书文体简短纯一,为后人所插入者甚少,其为战国初期之书,当无疑义也。

形而上学

孔子于《论语》二十篇中,无一语及于形而上学者,其所谓“天”不过用通俗之语。墨子之称“天志”,亦不过欲巩固道德政治之根柢耳,其“天”与“鬼”之说,未足精密谓之形而上学也。其说宇宙之根本为何物者,始于老子。其言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二十五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此于现在之宇宙外,进而求宇宙之根本,而谓之曰“道”。是乃孔墨二家之所无,而我中国真正之哲学,不可云不始于老子也。而试问此宇宙之根本之性质如何?老子答之曰: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窃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十六章)

以此观之,则老子之所(谓)“道”:惚也,恍也,虚也,静也,皆消极的性质,而不能以现在世界之积极的性质形容之。而恍惚虚静之道,非但宇宙万物之根本,又一切道德政治之根本也。曰: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第三十九章)

伦理政治论

宇宙万物无不相对者:天与地对,日与月对,寒与暑对,人与物对,皆相对的也。道者,宇宙万物之根本,无一物足与之相对者,故绝对的也。此老子所以称道为“一”者也。不独宇宙万物而已,人事亦然:有恶斯有善,有丑斯有美。故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第三十八章)

又曰: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第二章)

又曰: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第十八章)

又曰: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何若?(第二十章)

故道德政治上之理想,在超绝自然界及人事界之相对,而反于道之绝对。故曰: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去义,民复孝慈。绝巧去利,盗贼无有。

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十九章)

又曰: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第三章)

其论有道者之极致,曰: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第二十章)

若人人之道德达此境界,则天下大治。曰:

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大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

此老子政治上之理想也。其道德政治上之理论,不问其是否[非]如何,甚为高尚。然及其论处世治国之术也,则又入于权诈,而往往与其根本主义相矛盾。其论处世术也,曰: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第七十六章)

其论治国也,曰: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第三十六章)

又曰: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第六十五章)

又曰: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第五十七章)

程伊川谓:“老子书,其言自不相入处,如冰炭。其初意欲谈道之极元妙处,后来却做入权诈上去。”可谓知言者矣。

(刊于1906年4月《教育世界》122号)

孔子之学说

叙论

伦理学者,就人之行为以研究道德之观念、道德之判断等之一学科也。为人间立标准、定价值,命令之、禁止之,以求意志之轨范,以知人间究竟之目的,即如何而可至最善之域是也。故此学乃研究道德之学理者,知的而非实践的也。知与实行有别,知学理者不必能实践之,不知学理者或能实践之。盖以学理为知,实践关于意志故也。伦理学与实践道德之殊别如此。然善云伦理学纯为知的,故不能实践,是语亦未免太过。何则?由纯正之智识,知完全之学理,则可为实行之指导,达所欲至之目的地,其裨益岂浅鲜哉?故学理与实践当相伴而不相离,实践之先不可不研究学理也。

泰西之伦理,皆出自科学,惟骛理论,不问实行之如何。泰东之伦理,则重修德之实行,不问理论之如何。此为实行的,彼为思辨的也。是由于东西地理及人种关系之异,又其道德思想之根本与道德的生活之状态亦异,故有此差别也。夫中国一切学问中,实以伦理学为最重,而其伦理学又倾于实践,故理论之一面不免索莫。然吾人欲就东洋伦理根本之儒教,完全第一流之道德家孔子之说,于知识上研究之,亦非全不可能也。然儒家之伦理说以行为主,即最实践者,故欲以科学之方法研究之,自极困难。但欲为此种研究,不得不先述中国先秦之二大思潮焉。

周末时之二大思潮,可分为南北二派。北派气局雄大,意志强健,不偏于理论而专为实行。南派反之,气象幽玄,理想高超,不涉于实践而专为思辨。是盖地理之影响使然也。今吾人欲求其例,则于楚人有老子,思辨之代表也;于鲁人有孔子,实践之代表也。孔子之思想,社会的也;老子之思想,非社会的也。老子离现实而论自然之大道,彼之“道”超于相对之域而绝对不变,虽存于客观,然无得而名之。老子以此“道”为宇宙一切万象之根本原理。故其思辨也,使一切之现象界皆为于相对的矛盾的之物而反转之。如“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或云“有”,或云“无”,或云“盈”,或云“虚”,或云“强”,或云“弱”:皆为相对之矛盾观念,常保消极以预想积极者也。故其伦理及政治思想专为消极主义,慕太古敦朴之政,而任人性之自然,以恬淡而无为为善。若自其厌世的立脚地观之,则由激于周季之时势,愤而作此激越非社会的之言者也。孔子则反之,综合尧舜三代先王之道而组织之,即欲依客观之礼以经纶社会也。至其根本原理则信天命,白天道绎之而得“仁”,即从“天人合一”观以立人间行为之规矩准绳。故孔子者北方雄健之意志家也,老子者南方幽玄之理想家也。

继彼幽玄之理想者为列子,列子之后有庄子。发挥此雄健之意志者有子思、孟子、荀子。要之,儒与道之二大分派,对立于先秦之时,而传其二大思潮于后世。此外尚有墨翟唱“兼爱”功利之说,似儒家;杨朱唱利己快乐说,似道家;鹖冠子为折衷派;韩非子为法家等。诸子百家之说,纵横如云,灿然如星,周末之文华极一时之炳耀。是盖因成周封建政体之坏颓,唤起各人思想界之自由,洵可谓之为希世之壮观也!

老庄之说通行于两汉,至魏晋而大盛,其弊流于清谈,以任放旷达自喜,或作为神仙说,经六朝至唐时复大盛,至追谥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然而当汉之末也,佛教侵入,经三国至六朝之际,至于梁而最盛。其势力之伟大渐驾儒道而上之。入隋,遂有唱三教一致论者。其后复大盛于唐,经宋元明至今焉。

儒教因汉武帝之奖励,出董仲舒,而继先秦之思潮,回复秦火之厄。至西汉之末有扬雄者,合儒与道,立一家言。六朝之际,儒为佛老所抑。至隋有王通,用之作策论。有唐一代,唯韩愈一人维持之。经五代至宋,复勃然而兴,几有凌先秦儒家而上之之势。即北宋时二程子唱“性命穷理”说,南宋时经朱子手而大成,作“理气”论。同时有陆象山之“心即理”说。入明,而为王阳明之“知行合一”说。其后至国朝,考证学大行。故中国亘古今而有最大势力者,实为儒教。国家亦历代采用之。何则?儒教贵实践躬行,而以养成完全之道德政治家为目的,而有为之人才亦皆笼罩于此中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