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大学》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致知格物说于前至善之章已论之,今惟论孔子之如何完成人格,如何修养德性于下。
孔子之主眼在德行,即德育是也。故所言之学问,即知育,不过修先王之道而修德耳。故既知之,则当行之,阳明所谓之知行一致是也。孔子自身,以绝对之智力而理会天道。其教育法则,能为实践的,自近而远,自卑而高。先教弟子以日常起居、饮食、洒扫、应对等,渐进而教之修心。其所教之书,即《诗》、《书》、《礼》;其所教之艺,则文行忠信,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射御,体育也。弟子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其他曾参、有若、子张等,一时人材郁然。其教授法各应其力,因其人之高下而为多方面的。凡问答,使弟子各以己力发明之,勉学之。故孔子之教授法,可名之为开发心性之法也。
故
《述而》曰:“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德不可得而学。故学问不过欲得智识耳,从此智识以陶冶吾之情与意,始能得善良之品性,即德是也。孔子欲完成人格以使之有德,故于欲知情意融和之前,先涵养美情,渐与知情合而锻炼意志,以造作品性。于是始知所立,和气蔼然,其乐无极,是即达仁之理想,而人格完成矣。
故
《泰伯》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诗,动美感的;礼,知的又意志的;乐,则所以融和此二者。苟今若无礼以为节制,一任情之放任,则纵有美感,亦往往动摇,逸于法度之外。然若惟泥于礼,则失之严重而不适于用。故调和此二者,则在于乎。
既锻成圆满之人物后,无论在朝在野,其行动云为,皆无窒碍,且可为学问之法。
《述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是谓先立志讲道,习练之而得于心,愈修养而至于仁。仁,完全之德也。既得此德后,更从容习礼乐射御书数等日用实践之事,“游于艺”者,此之谓也。
修德之先,必不可不先有完全之智识,苟无完全之智识,则不知其德为何物。故于《阳货》篇言六言六蔽: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又《为政》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即谓无智识则暗昧,而不能知完全之德。然又恐惟于智识一面而不能言行一致,于是复说以下各条:
《宪问》:“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
又
“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子张》:“子夏曰:博学而笃志,问切[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此一切所言,皆谓德行为本;智识不足知之。再进一步,则如《雍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知道德者不及好道德者,好道德者又不及乐道德者,是为形容人道德之深。要之,欲养德必就圣贤之书学之,先得道德的智识,以陶冶性情,使成强健之意志,更于行为上反复习练之,遂为自我之品性。是为孔子教学之要领也。
第二节政事家
能修得以上一切完全之德,即所谓仁者,亦可以之治平天下国家,是为孔子之第二目的。至此,道德与政治遂合,而非完全之道德家矣。既可以之治国家,故君主必应具此德。
故
《大学》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又
《论语·宪问》曰:“修己以安百姓。”
《季氏》:“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谓政事家必具完全之德,以行道德的政治。然在治国,则一切当遵先王之制度、礼乐刑政等,次所记者是也。
政治
孔子之伦理说,前章既已论之,今当论其政治说。惟孔子之政治,本为道德政治,故惟评其梗概。
孔子者,君主封建制之政治家,欲祖述尧舜、夏殷周三代先王之道,由斯道而治天下。故言君主有大威德统御诸侯,亦能治其民服从其君主。是则承认君权之无上,而以道德一贯上下之间者也。
故于
《泰伯》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颜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前者专制主义也;后者以人道一贯上下者也。
孔子参酌尧舜三代制度而取合之,欲施完全之封建政治。
故
答颜渊问为邦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是谓用夏之历法,从殷之质素之道,行周之华美之礼制,去淫声,远恶人,舜之音乐:是盖欲采尧舜三代政之所长,而折衷之者也。
故知孔子者,虽崇拜其理想中之人物如尧舜者,然实则不过阳崇拜之耳。又孔子之理想在周,故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予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盖孔子之政治思想纯在周代,不难想像也。
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是为孔子治人之具。礼乐用以陶冶人心,而政刑则以法制禁令刑罚治民。前者为道德,在修人心;后者为政法,在律人身。虽此二者相合,然后成为政治,但其所最重者,则在礼乐。
故于
《为政》:“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盖以道德为先务,而刑罚惟治不从之具耳。
《里仁》:“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子路》:“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
此外答子贡之问,有去“兵”去“食”犹取“信”之言,又“举直措诸枉,能使枉者直”等语,欲一切皆从道德以完成己之人格,又举贤才以治国安天下也。概而言之,则孔子政治思想,一遵先王之道,为君主封建专制主义,专尚保守,又恐君悖理暴行,致民心离叛,因复以道德贯通上下以规律之。因此德与政遂相混同。又孔子最慕盛周时之文华,故一切典章制度,皆以周公遗法为则,参夏殷二代之制,去其不善者。在今日观之,虽无精论之价值,然在当时则为最完全之政治,是实由于时代之进化使然。故若以今评古,无异于未来之评今也。要之,孔子之说,其可取者,不在其政治上,而在其道德上。孔子之道德,能经二千余年管理东方大半之人心者,实其道德之严正,且能实践故也。
结论
吾人于前数章既论述孔子之伦理说,今当综合其要领而以终此篇。
孔子于研究“易”哲学时,因阴阳二气之于时间上变化继起,遂知左右现象界之自然的理法,于是遂悟天道为生生的,为宇宙之根本原理,而说其理想上之天。故天自“理”之一面观之,乃无意识的理法之活动;自“情”之一面观之,则有意志而管辖一切万有者也。夫子实混此两方面而言之。故于知识上言之,则现象界有因果律以规定一切,是为自然之理法。又宇宙之根原虽为天道,然人间之意志亦不能完全自由。故自感情上言之,则所谓王[天]者不过一种之命法。然苟遵道而行,而为所当为,不为其所不当为,则于道德自身中有一种之快乐。故当顺道理,尽人力,若不可能,则安其分。是以知孔子非自由意志论者,又非执极端之宿命说者,而为执其中庸之有命说,所谓任天主义是也。
孔子“天”之观念如此。又主能人间理性之为先天的物,即自客观上观之则为天道,而自主观上言之,则吾理性也。自致知格物而穷物理,广修自己心以去私欲,而逍遥于无我、自然、绝对、无差别之理想界,是为其天人合一之观念,即绝对的仁是也。是实为孔子伦理说之渊源。欲达此境,必积长年月之修养,非有大理会力与大德行者不能达也。故不详言此高远之学理,而但说人人所能行之实践道德也。
孔子从“天”之观念演绎而得“仁”,其发现于社会的为忠恕。一贯普遍之仁,其内容有义礼孝智[智孝]弟忠信等,又知仁勇等狭义之仁,亦为此一部分。普遍之仁,为包括一切诸德之全称抽象的大概念也。故此德虽不变,至其内容则因时与地与人而异其德,是亦为孔子明进化之理,故不与“仁”以一定之定义之证,亦为孔子说法之机变巧妙之处也。
孔子以达其大理想之仁,即“止于至善”为目的,然而不能人人达之,故先说达之之法,即直觉、中庸、克己、忠恕等是也。
直觉说乃(不)据理性而判断者,然孔子具之。中庸说则以情为本,以理调和之,养成无过不及之中庸的良心。其表出于社会也,则为礼,一切行动云为皆以是为标准。毕竟所谓中行、中庸者皆谓知行之融和也。又说自[因]时地与人,而道德有权变,故不能于数量上论断之。夫子之温和浑厚,而其行无不中节,职由斯说。克己说为克私欲以复礼,而至于仁之励精严肃主义。忠恕说则由博爱及同情以达普遍之仁者也。
是社会的仁而包括一切诸说[德]者也,此绝对的之观[仁]之德。而特别之仁,则为知、勇、克己、中庸、敏、俭等。对于家族,则为孝弟、慈严、夫妇之礼、兄姊之友爱等。对于社会国家,则为礼、义、忠、信、直、宽、惠、温、良、恭、让等。礼义亦通于家族,为此数者中最大者。又此中最重者,为关于家族、君臣、朋友之德,换言之,即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伦,而孝弟又为是一切之根本。对自己之德与对他人之德,相关而并行之。是即孔子之形而上学与伦理说之大要也。
孔子教育之目的有二:一,锻炼道德的意志,以完全人格,即道德当一以身体之。道[一],又当为有为之政治家,出而治平国家。故一以道(德)为目的,一以政治为目的。孔子之观此二者,毫无差异。故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其教授法因人材之高下以为问答,使以自己之力勉学,是即开发教授也。而其教育之宗旨,德育最重,知育不过供给成德之智识。至于体育,则使弟子学习射御各科是也。
政治,在参酌先王之制度,以礼乐治天下,是为德教政治。政与刑则所以处治破坏德育者。政体,为君主封建制。君主独有大权,然须备至仁之德以统御一切,举贤能而使当治国之任,以礼保持社会国家之秩序。臣当守义,服事于君。在家,则为父子、夫妇、兄弟;在社会,则为朋友:皆当修德。自家族以及天下,此所谓德教政治也。
孔子之人生观,在明道理、尽吾力、而躬践道德,至其终极,则以信天命为安心之地,故超然不为生死、穷达、富贵、利害、得丧所羁束。是主义虽甚高洁,然一不慎,则流于保守、退步、极端之宿命说,此则于今日进化之理法上决不能许者也。
东方伦理之缺点,在详言卑对于尊之道,而不详言尊对于卑之道,以是足知家长制度之严峻专制,而其抑制女子则尤甚。故女子之德多有压制过酷者。此实由于男尊女卑,封建专制之习惯使然也,而今日不得不改正之也。以上全论述孔子之学说,今当就孔子人物一言以结之。
吾人所最惊叹者,则为孔子感化之力伟大,及其说法之巧妙也。盖夫子之德,圆满无缺。其言为春风和气,蔼然可亲,故虽疏野傲慢之人,亦无不被其感化,而化为沈著温厚者,如子路是也。
孔子人物之伟大,道德之完全,虽更无待细说,然孔子又忠实之尊王、爱国、慷慨家也。孔子见周末封建政体之败坏紊乱,诸侯之僭乱悖逆,蔑视君上,杀伐攻略无有宁日,乃与其徒游说四方,期再兴王室,一复西周之盛。故孔子政治的思想常在周公,故曰:“我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等语。又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其忠愤热诚溢于言表。惟以时运衰颓,究非人力所及,故虽大圣如孔子,亦终不能达其意,终身流离困厄,备尝艰苦,不能行其德。
故其激越之言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又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呜呼!是何等悲壮感愤乎!天何以不眷此大圣人?何故不用大圣人以整理国家?天乎!人乎!吾人不得不怪人间之命运果无定也。嗟时代之衰微,叹人心之腐败,乱臣贼子横行于世,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于是既不能以个人之力挽回天运,退而作《春秋》,大义炳耀,使千秋万岁乱臣贼子肝胆俱寒。又为学不厌,教人不倦,谆谆薰陶子弟,悠然有余裕。信命而任天,故不怨天,不尤人,以终其天年。故孟轲赞夫子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
非溢美之言也。
(刊于1907年11月至1908年1月《教育世界》161至16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