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之学说
传及其著书
《史记·孟荀列传》曰:“墨翟,宋大夫,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今《墨子·耕柱》篇有墨子与子夏之徒问答之语,则墨子之生年当与七十子略同。汪氏中《墨子序》曰:
(按,《耕柱》《鲁问》二篇,墨子于鲁阳文子多所陈说。)《楚语》:“惠王以梁与鲁阳文子”,韦昭注曰:“文子,平王之孙,司马子期之子。”其言实出《世本》。故《贵义》篇:“墨子南游于楚,见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献惠王之为惠王,犹顷襄王之为襄王。由是言之,墨子实与楚惠王同时,其仕宋,当景公、昭公之世。其年于孔子差后,或犹及见孔子矣。《艺文志》以为在孔子后者,是也。《非攻》中篇言智伯以好战亡,事在春秋后二十七年;又言蔡亡,则为楚惠王四十二年,墨子并当时及见其事。《非攻》下篇言“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又言“唐叔、吕尚邦齐、晋”,今与楚、越“四分天下”。《节葬》篇言“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北有齐晋之君”,明在句践称霸之后。(《鲁问》篇:越王“请裂吴故地方五百里,以封墨子”,亦一证。)秦献公未得志之前,全晋之时,三家未分,齐未为陈氏也。《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般“请以机封”,此事不得其年。季康子之卒在哀公二十七年。楚惠王以哀公七年即位,般固逮事惠王。《公输》[《鲁问》]篇:“楚人与越人舟战于江”。“公输子自鲁南游楚”,“作钩强”以备越,亦吴亡后,楚与越为邻国事。惠王在位五十七年,本书既载其以老辞墨子,则墨子亦寿考人欤!
其考墨子之生世,可谓最详核者矣。
《汉书·艺文志》,“墨子七十一篇”。今所存者五十三篇,其为墨子自撰与否,今不可考,然非一人之作,则甚明也。汪氏中谓“《所染》篇亦见《吕氏春秋》。其言宋康染于唐鞅、田不礼。宋康之灭,在楚惠王卒后一百五十七年。”《亲士》篇末“言吴起之裂,起之裂以楚悼王二十一年,亦非墨子所及知也”。(《墨子序》)则《墨子》一书当在战国时为墨子之学者所编纂也。
就墨子之学之所从出,则有二说:一以为出于夏礼,一以为出于史佚。主张第一说者为阳湖孙氏(星衍),其言曰:
墨子与孔异者,其学出于夏礼。司马迁称其善守御,为节用。班固称其贵俭、兼爱、上贤、明鬼、非命、上同,此其所长。而皆不知墨学之所出。淮南王知之,其作《要略训》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其识过于迁、固。古人不虚作,诸子之教或本夏,或本殷,故韩非著书亦载弃灰之法。墨子有节用,节用,禹之教也。孔子曰:“禹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吾无间然。”又曰:“礼,与其奢宁俭。”又曰:“道千乘之国,节用。”是孔子未尝非之。又有《明鬼》,是致孝鬼神之义,《兼爱》是尽力沟洫之义。孟子称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庄子称禹亲自操橐耜而杂天下之山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风,栉甚雨。列子称禹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吕不伟[韦]称禹忧其黔首,颜色黎黑,窍藏不通,步不相过:皆与《书》《传》所云“予弗子,惟荒度土功”,“三过其门而不入,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同。其节葬,亦禹法也。尸子称禹之丧法:“死于陵者葬于陵,死于泽者葬于泽,桐棺三寸,制丧三日(当为‘月’)。”见《后汉书》注。《淮南子·要略》称禹之时,天下大水,死陵者葬陵,死泽者葬泽,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焉。又,《齐俗》称三月之服,是绝哀而迫切之性也。高诱注云:“三月之服是夏后氏之礼。”《韩非子·显学》称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而此书《公孟》篇:墨子谓公孟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又,公孟谓(子)墨子曰:“予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当为‘月’)之丧亦非也”云云,然则三月之丧,夏有是制,墨始法之矣。(《墨子〔注〕后序》)
同时江都汪氏驳之曰:
季仇谓墨子之学出于禹,其论伟矣!非独禽滑厘有是言也,庄周之书则亦道之,曰:“不以自苦为极者,非禹之道”,是皆谓墨之道与禹同耳,非谓其出于禹也。昔在成周,礼器大备,凡古之道术皆设官以掌之。官失其业,九流以兴,于是各执一术以为学。讳其所自[从]出,而托于上古神圣,以为名高,不曰“神农”,则曰“黄帝”。墨子质实,未尝援人以自重。其则古昔,称先王,言“尧舜禹汤文武”者六,言“禹汤文武”者四,言“文王”者三,而未尝专及“禹”。墨子固非儒而不非周也,又不言其学之出于禹也。公孟言[谓]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墨子既非之,而曰:“子法周而未法夏,则子之古非古也。”此因其所好而激之,且属之“言服”,甚明而易晓。然则谓墨子背周而从夏者,非也。惟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倍谲不同,自谓别墨,然后托于禹以自尊其术,而淮南著之书尔。虽然,谓墨子之学出于禹,未害也。谓禹制三月之丧,则尸子之误也……故其《节葬》曰:“圣王制为节葬之法”,又曰:“墨子制为节葬之法”,则谓墨子自制者是也。故(曰)“墨之治丧也(按,此字当衍),以薄为其道。”(按,《孟子·滕文公》篇)曰:“墨子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墨[庄]子·天下》篇)曰:“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韩非子·显学》篇)使夏后氏有是制,三子者不以(之)蔽墨子矣。
其言是也。
主张第二说者则为江都汪氏中。其言曰:
周太史尹佚实为文王所访,(《晋语》)克商营洛,祝笑迁鼎,有劳于王室。(《周书·克殷解》、《书·洛诰》)成王听朝,与周、召、太公,同为四辅(《贾谊新书·保傅》篇),数有论谏。(《淮南子·主术训》、《史记·晋世家》)身没而言立。(东迁以后,)鲁季文子、(《春秋传》成四年)惠伯、(文十五年)晋荀偃、(襄十五[四]年)叔向、(《国语》)秦子桑、(僖十五年)后子、(昭元年)及左邱明(宣十二年),并见引重。遗书十二篇,刘向校书,列诸墨六家之首。《说苑·政理》篇亦载其文。庄子[周]述墨者[家]之学而原其始,曰:“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天下》篇)可谓知言矣。古之史官实秉礼经以成国典,其学皆有所受。鲁惠公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吕氏春秋·当染》篇)其渊源所渐,(固)可考而知也。刘向以为出于清庙之哥。夫有事于庙者,非巫则史,史佚史角皆其人也。史佚之书至汉具存,而夏之礼在周已不足征,则庄周、禽滑厘傅之禹者,(《庄子·天下》篇、《列子·杨朱》篇)非也。(《墨子序》)
以上孙、汪二说各有所本。然余则以墨子为孔子之徒,特持论稍异耳。《淮南子·要略训》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云云,是墨子虽未必躬受业于孔子,其曾与孔子之徒相讲习,明矣。今比较儒墨二家之说:则孔子说“仁”,墨子说“爱”,其根本主义同;其称述尧舜禹汤文武也同;其游说诸侯思以其道易天下也同。其所不同者,只墨子之较孔子,更近于功利主义耳。决非如老子之说与孔子全相反对者也。善夫江都汪氏之言曰:
儒之绌墨子(者),孟氏,荀氏。荀之《礼论》《乐论》,为王者治定功成盛德之事,而墨之节葬、非乐,所以救衰世之敝,其意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爱,特墨之一端,然其所谓兼者,欲国家慎其封守,而无虐其邻之人民畜产也,虽昔先王制为聘问吊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岂有异哉?彼且以兼爱教天下之为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而谓之“无父”,斯已过“枉”矣……至其述尧舜、陈仁义、禁攻暴、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人之长勤,百世而[之]下如见其心焉。《诗》所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也!
可谓知言者矣。
形而上学=天与鬼
墨子之学说限于道德政治之范围,与孔子同,然其求道德政治之原理于天之意志,则孔子之所未尝及也。其《法仪》篇云:
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虽至士之为将相者,皆有法;虽至百工从事者,亦皆有法。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悬。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犹逾己。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国,而无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辩也。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此以莫不刍羊、豢犬猪,絮为酒醴粢盛,以敬事天,此不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耶?天苟兼而有食之,夫奚说以不欲人之相爱相利也!故曰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曰杀不辜者,得不祥焉。夫奚说人为其相杀而天与祸乎!是以知天欲人相爱相利,而不欲人相恶相贼也。
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为天子,天下诸侯皆宾事之。暴王桀纣幽厉,兼恶天下之百姓,率以诟天侮鬼,其贼人多,故天祸之,使遂失其国家,身死为僇于天下,后世子孙毁之,至今不息。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有矣,恶人贼人以得祸者亦有矣。
其《天志》三篇亦不外此篇之意,曰:“天为贵,天为知”,是可知其以天为全知全能者也。
墨子于信天之外,又信鬼神。其证鬼神之存在:
(一)主由经验上立论,殊由历史上证明之,曰:
是与天下所以察知有与无之道者,必以众之耳目之实知有与无为仪者也……若是,何以尝入一乡一里而问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可[何]谓无乎……若以众之所同见,与众之所同闻,则若昔者杜伯是也……
除杜伯一事外,又杂引郑、燕、宋、齐诸国之史以明之,以断定无鬼论之非。
(二)墨子又以若以众人之耳目为不足信,则请征之于圣王。“武王之(攻殷)诛纣也,使诸侯分其祭,曰:‘使亲者受内祀,疏者受外祀。’故武王必以鬼神为有。”他圣王亦然。“其赏也必于祖,其罚[修]也必于社”,其始建国也,必立宗庙社稷,故古圣人[王]必皆以鬼神为有也。故《诗》云:“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书》曰:“赏于祖而修于社。”由此观之,执无鬼论者,可谓之“反圣王之务”也。
然墨子之“明鬼”非真信鬼神之存在,特自道德政治二方面观之,则以为不信鬼神,其道德政治之说均归于无效也。故曰:
逮至昔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是以存夫为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长贞良也,正长之不强于听治,贱人之不强于从事也,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今执无鬼论者曰:“鬼神者,固无有。”旦暮以为教诲乎天下,疑天下之众,使天下之众皆疑惑乎鬼神有无之别,是以天下乱。(《明鬼》下)
此墨子之明鬼,全从道德政治之立脚地出者,其尊天之意亦不外此。故“子墨子置立天之(当作‘志’),以为仪法”。(《天志》下)则其天与鬼之说,为政治道德上整理的原理,而非形而上学建设的原理,甚明也。
伦理学=爱与利
墨子既以天之意志在兼爱兼利,故人自不可不法天之兼爱兼利。此不独个人宜然,国家尤甚。其《兼爱》篇上曰: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弗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