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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项链(2)

她直到早晨4点钟才离开。她的丈夫从12点起就在一间没有人的小客厅里睡着了。客厅里还躺着另外3位先生,他们的太太也正在尽情玩乐。他怕她出门着凉,他把带来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那是平日她穿的家常衣服,那一件寒酸又俗气的半旧衣服,它和眼前这漂亮的舞衣是非常不搭调。她很快觉察到这一点,为了不叫身边的那些裹在豪华皮衣里的太太们注意,她急忙想要跑出大门。

罗瓦赛尔拉住她不让走:

“你等一等啊!呆外面你会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吧。”

不过她并没有听他的话,她很快走下了楼梯。他们到了街上,那里并没有出租马车。于是他们就寻找起来,远远看见马车走过,他们就追着向车夫大声喊叫。

他们沿着塞纳河一直走下去,浑身哆嗦,非常失望。最后在河边找到了一辆夜里做生意的旧马车,这种马车在巴黎只有到了晚上才看得见,车和马是那么寒酸,白天出门都觉得害羞。

这辆车一直把他们送到殉道者街——他们的家门口,他们凄凄凉凉地爬上楼回到自己家里。对她来说,一切已然结束;他呢,他想到的是10点钟就要到部里去办公。

她脱下了披在肩上的衣服,对着大镜子照着,为的是再一次看看风采卓绝的自己。但是她突然大喊一声,那串挂在她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她的丈夫此时衣裳已经脱了一半,便问道:“你怎么了?”

她已经吓得面无血色,转身对丈夫说:“我——我——我把福雷斯蒂埃太太的项链弄丢了。”

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他们于是在裙子的褶层里翻,大氅的褶层里、衣袋里到处都搜寻一遍。哪儿也找不到。他问:

“你确定在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戴着?”

“是的,在部里的前厅里我还摸过它呢。”

“不过如果在街上丢失的话,掉下来总该有点声响啊。不会是掉在车里了吧?”

“对,有可能。你记下车子的号码了吗?”

“没有。你呢,你也没有留意号码?”

“没有。”

他们相互对看着,十分狼狈地看着。最后罗瓦赛尔重新穿好了衣服,他说:

“我先把我们刚才步行的那一段路再寻一寻,看看是不是能够找着。”

说完他就走了。她呢,连爬上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穿着赴晚会的新装倒在一张椅子上,既不生火也不想什么。7点钟,丈夫回来了,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随后又去了警察厅和各报馆,请他们代为悬赏寻找,他又到出租小马车的各车行询问,总之,凡是有一点希望的地方他都去了。

她呢,整天地等候着,面对这个可怕的现实她一直处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中。罗瓦赛尔傍晚才回来,脸也消瘦了,而且发青,什么结果也没有。他说:

“只好给你朋友写封信,对她说你把链子的搭扣弄断了,现在正找人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应付的时间。”

他说她写,很快就把信写了出来。

一星期后,他们依然没有收到任何方面关于项链的消息。

罗瓦赛尔一下子老了5岁,他说:“只好想法买一串赔她了。”

第二天,他们拿着装有项链的盒子,按照盒子里面印着的字号,来到那家珠宝店。珠宝商查了查账说:

“太太,这串项链不是在我这儿买的,只有盒子是在我这儿配的。”

他们于是一家一家地跑起珠宝店来,凭着记忆想要找到一串和那串一模一样的项链。两个人心急如焚、心力交瘁,眼看快要病倒了。

在王宫附近一家珠宝店里他们找到了一串那样的项链,那个看起来和他们寻找的完全一样。这件首饰原价4万法郎,如果他们要的话,可以以3.6万的优惠价格成交。

他们请求店主3天之内不要出售掉它。他们并且谈妥条件,如果在2月底以前找着了那件原物,这一串项链便以3.4万法郎作价由店主收回。

罗瓦赛尔手头有他父亲遗留给他的1.8万法郎。其余的便靠借了。他于是,跟这个人借1000法郎,跟那个人借500法郎,这儿借5个路易,那儿借3个路易。他给人打下了不少欠条,应承了不少足以败家的条件,而且和高利贷者以及种种放债图利的人打交道。他葬送了他整个下半辈子的生活,不管能否偿还,他只能冒险乱签借据。他既害怕未来的忧患,又怕即将压在身上的极端贫困,也怕各种物质缺乏和各种精神痛苦的未来。他就这样心怀恐惧,把3.6万法郎放到了那个商人的柜台上,拿回了那串新的项链。

等罗瓦赛尔太太把首饰给福雷斯蒂埃太太送回去时,这位太太语气很不友好地对她说:“你应该早点儿还给我,我也许还要戴呢。”

她并没有打开盒子去看,她的朋友担心、害怕的正是她当面打开。因为如果她发现了调包,她会怎么想呢?会怎么说呢?难道不会把她当作窃盗者吗?

罗瓦赛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那种可怕生活。好在她早已一下子英勇地拿定了主意。这笔骇人听闻的债务是必须偿还的。她一定要把它还清。他们辞退了女仆,搬了家,租了一间紧挨屋顶的房子。

家庭里的笨重活,厨房里的腻人的工作,她都尝到了个中滋味。碗碟锅盆都得自己洗刷,在油腻的盆上和锅子底儿上她磨坏了她那玫瑰色的手指甲。脏衣服、衬衫、抹布也都得自己洗了晾在一根绳上。每天早上她必须把垃圾搬到街上,再把水提到楼上,她每上一层楼都要休息休息喘喘气。她穿的衣服和平常老百姓的女人一样,手里挎着篮子上水果店,上杂货店,上猪肉店,对价钱是百般讨价,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保护她那一点可怜的钱,为此免不了挨骂。

他们每个月都要还几笔债,有一些则要续期,拖延偿还的期限。丈夫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去誊写账目;夜里常常替别人抄写文稿,抄一页挣5个铜子。这样的生活过了10年。10年之后,他们把债务全部还清了,确是全部还清了,不但高利贷的利息,就是利滚利的利息也还清了。

罗瓦赛尔太太现在看上去老了很多。她变成了穷苦家庭里的敢做敢当的妇人,坚强又粗暴。她的头发总是那么凌乱,裙子歪系着,两手通红,高嗓门说话,端大盆水洗地板。不过有几次当她丈夫还在办公室办公的时候,她一坐到窗前,总还不免想起当年那一次晚会,在那次舞会上她曾经是那么美丽,那么受人欢迎。如果她没有丢失那串项链,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谁知道?谁知道?生活多么古怪!多么变化莫测!仅仅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就能把你的幸福断送,或者把你抛入苦海!

且说有一个星期天,她上大街去散步,劳累了一星期,她要享受一下悠闲时光。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在散步。这个妇人原来就是福雷斯蒂埃太太,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罗瓦赛尔太太感到非常激动。去跟她说话吗?当然要去。既然债务都已经还清了,她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于是走了过去。

“你好,让娜。”

对方一点也认不出她,她被这个民间女人这样亲密地一叫觉得很诧异,便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认错人了吧。”

“没有。我是玛蒂尔德·罗瓦赛尔。”

她的朋友再不敢相信:“哎哟!是我的可怜的玛蒂尔德吗?你怎么变成这样呢……”

“是的,自从那一次跟你见面之后,我过的日子可艰难啦,不知遇见多少危急穷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一年,为了赴部里晚会,你还记得你借给我的那串钻石项链吧。”

“是啊。那有什么关系?”

“那又怎样?我把它弄丢了。”

“那怎么会呢!你不是给我送回来了吗?”

“我给你送回的是跟原物毫不相同的另外一串。这笔钱我们整整还了10年。你知道,对我们说来这可不是容易的事,现在总算还完了,我太开心了。”

福雷斯蒂埃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刚才说,你曾买了一串钻石项链赔我那一串吗?”

“是的。你没有察觉这一点吧,是不是?两串看起来很像……”

说完她脸上显出了微笑,她感到一种自豪又天真的快乐。福雷斯蒂埃太太非常激动,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哎哟!我可怜的玛蒂尔德!我那串是假的呀,顶多也就值上500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