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莫泊桑短篇小说精选
5744200000005

第5章 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人们挨着饿,并且已经苟延残喘了。举目四望,城市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现在到了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拿来充饥的地步。

莫利梭先生,以修理钟表为业,因为时局关系才赋闲在家,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他正空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口袋里,愁闷地沿着环城大街闲逛,走到一个被他认作朋友的同志跟前,他马上停住了脚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

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的黎明,莫利梭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跳下车,随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难以忘怀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夜幕降临为止。

每每到了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经常贴紧地坐着消磨半天的时间,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了友谊。

有时候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他们聊很久。因为嗜好和趣味相同,即使不说话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一种默契。

在春天,早上10点钟左右,在恢复了青春热力的阳光下,河面上飘着一片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这时候,莫利梭有时会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暖和!”索瓦日先生回答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于是这种对话足够教他们互相了解和相互推重了。

傍晚的秋日天空被落日染得一片血红,映入水中的倒景染红了河面,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中微动的黄叶像是镀了金,索瓦日先生微笑着望向莫利梭先生说道:“多美的景致!”莫利梭的两眼一直不曾离开眼前的夕阳美景,他接着回答道:“这比在环城马路上好多了。”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相互握手,在如此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感慨万分。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莫利梭用一种抑郁、低沉的声音说:“天气倒挺好!这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格外晴朗,天的蓝和云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开始并肩走了起来,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并且都是愁闷的。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突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也赞同这个想法:“遵命。”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店铺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有了有醉意,两人头脑恍惚得如同饿了的人装了满肚酒一样。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发痒。

那位被暖气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哪儿去?”

“什么地方?”

“自然是钓鱼去啊。”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

“就到我们常去的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

莫利梭兴奋得发抖了:“算我一个。”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渔具。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城外的大路上并肩走去了。接着,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他们的新鲜花样。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哥隆白村,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下游展开的小葡萄园的边上了。时间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瞰着四周的一切。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峰低声慢气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于是一阵恐惧让这两个朋友对这块荒原不敢迈开脚步。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馑,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素未谋面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发出一种本能的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结结巴巴地说:“说呀!如果我们遇上了他们?”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他们的四周一片沉寂,这种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胆怯,让人失了在这儿走动的勇气。

最后,索瓦日先生决定:“咱们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睁着眼睛,侧着耳朵,他们几乎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做掩护。

现在,只需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到河岸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此处只有他们。

他们感觉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另一边河岸遮住了他们。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现在关闭了,像是已经许多年无人打理了。

索瓦日先生钓到了一条鲈鱼,莫利梭钓到了第二条,随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上带出一条泼剌活跃的银光闪耀的小动物:真的,这一回钓鱼是若有神助的。

他们郑重地把这些鱼放在脚底下一个浸有水的细密的网袋里。一阵甜美的快乐透过他们的心上,世人每逢找到一件久已被人剥夺的嗜好,这种快乐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日光,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意。他们不去细听什么了,不去思虑什么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们只知道钓鱼。

但是突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沉闷声音使地面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如打雷般地响起来了。

莫利梭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望见了左边远远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

很快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喷出来了,几秒钟之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怒吼了。

随后好些爆炸声接续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地散发出死亡的气息。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容地在宁静的天空上升,在山顶之上堆成了一层云雾。索瓦日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动手了。”

莫利梭正闷闷地瞧着他钓竿不住地往下沉,突然,他这个性温和的人,对着这帮如此残杀的疯发起火来了,他愤愤地说:“这样的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莫利梭正好钓着了一条鲤鱼,高声说道:“可以说凡是有政府在世上的时候,一定都要这样干的。”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莫利梭打岔说:“有帝王,向国外打仗;有共和国,向国内打仗。”

后来他们开始讨论起来,用和平而智慧有限的人的一种稳健理由,辨明政治上的大问题,结果彼此都承认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用炮弹摧毁了好些法国房子,捣毁了好些人的生活,压碎了好些人的生命,结束了许多梦想,许多在期待的快乐,许多在希望的幸福,并且在远处,其他的地方,在贤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了好些再也不会了结的苦痛。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带着苦笑回答。

不过他们很快都张皇吃惊起来,他们感到自己的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4个人,4个带着兵器,留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秒钟不到,他们都被捉住了,绑好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末了儿,渡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当作无人打理的房后面,他们看见了20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巨灵样的人骑在一把椅子上面,叼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很好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那个普鲁士人微笑地说:“嘿!嘿!我明白这件事的成绩并不坏。不过另外有一件事。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害怕。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霉。现在是在打仗。”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这口令给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人都被吓得面色苍白,他们颤抖着靠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一声也不吭。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回去,这个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如果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马上就得死。你们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5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5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一直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还是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立在相距20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给你们一分钟,多一秒钟也不给!”

接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眼前,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作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没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讲也了同样的话。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被放在了一起。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目光冷不丁地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旧放在草地上,离他不过几步。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悲伤教他心酸了,虽然他极力镇定自己,可眼眶里还是溢满了泪。

他结结巴巴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握手诀别,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抖着。

军官喊道:“放!”

12支枪合作一声响。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倒了,莫利梭个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去了,随后又带了些绳索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死者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成了“烟山”。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方法抬着索瓦日先生。兵士将这两个尸身来回悠荡了几下,就被远远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的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翻腾了,起了波纹了,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达到了岸边。

一点儿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草地上面那只盛满了鲜鱼的网袋,于是捡起它认真地看了一会,他开心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裙的兵士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鱼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