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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羊脂球(2)

他俩的身边是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两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底一个古老又高贵的世家。伯爵是个气派雍容的老绅士,他尽力修饰自己的服装以加重他和亨利四世的天然相似之点,根据他家庭里的一种光荣传说,亨利四世曾经使得卜来韦家一位夫人怀上了孩子,她的丈夫因此被封为伯爵,又做了本省的巡抚。

禹贝尔·卜来韦伯爵和迦来·辣马东先生一样也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党,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一直是被人认为是神秘的。不过伯爵夫人气质优雅大方,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并且被人认为和路易·飞利浦的一个儿子曾有过恋爱,因此所有的贵族都尽力好好地款待她,而她的客厅始终是当地的第一位唯一保存着古老的恋爱风气的地方,要进去是费事的。

卜来韦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50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些人构成这辆车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收入、有地位,且都是一些相信天主教和懂得教义的有权有势的人。

由于偶然遇合,车里某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嬷,她们正捏着长串的念珠一面念着天父的名字,一面轻声祷告。其一个年老的,脸上长满麻子;另一个身体虚弱,却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那正是使她们毁坏肉体而成圣徒的吃人的信仰心侵蚀了它。两个嬷嬷的对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吸引了全体的视线。

男人很出名,是被人称为“民主朋友”的戈尔弩兑,好些被人敬重的人士却当他是祸根。20年来,他在各处民主派的咖啡馆里把大杯啤酒浸着他嘴上那一大把火红色长胡,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店商人,遗留给他的那份财产是颇为丰厚的,他却带着他的弟兄们和朋友们将其挥霍光了,最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适当的地位来显示自己的成绩。本月4日,他也许由于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以为受到任命做了州长,不过到了他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终于逼得他只好退位。此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这一次,他用一种谁也比不上的热心尽力布置了防御工事。他教人在平原上掘了好些窟窿,在近处的森林里斩倒了所有的嫩树,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好些陷阱,到了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满意于自己的种种措施就赶忙缩回市区里来。现在他想起自己倘若到哈佛尔可以做些比较有益的事情,因为在那地方,新的防御工事立刻会变成不可缺少的。女人呢,所谓尤物之一,她是以妙年发胖著名的,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诨名叫作羊脂球,矮矮的身材,身体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像是肥膘,手指头儿都是丰满之至的,丰满得在每一节小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简直像一串短短的香肠。她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鲜润气色让人看着很顺眼。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绽放的芍药花;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窄窄儿的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出一排纤细闪光的牙齿。

此外,人还说她是具备种种无从评价的品质的。

她被人认出来以后,车内开始窃窃私语,后来“卖淫妇”和“社会的羞辱”这一类字眼被一些妇人很响亮地说了出来,而且这些话语无休无止。她抬起脑袋带着一种挑战意味,目光胆大地向周围望去。于是车内恢复了深远的沉寂,大家都低着头,只有鸟老板例外,他用一种开心的神气窥伺她。但是不久,3个贵妇人的谈话又开始了,有了这个“姑娘”在场,她们突然变成了几乎是非常亲密的朋友。面对这个毫无羞耻的卖身女人,她们应当把有夫之妇的尊严身份凝结在一起。因为法定爱情向来高出自由爱情的。

3个男人看见戈尔弩兑,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彼此接近起来,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姿态谈着钱财,禹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牲畜被抢走和收获无望造成的损失,用一种家资千万的大领主的沉着态度说这些灾祸不过使他困苦一年。迦来·辣马东先生对棉业有很痛苦的经历,他已经小心地汇了10万金法郎到英国作为随时的应急之用。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商量过,向政府卖出了他酒窖里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非常之大的现金,他现在就打算去哈佛尔收取。

最后这3个男人迅速地使出一个友谊的眼色相互望了一下。每一个人的具体情况虽然不同,不过他们都是有钱的,他们都是那个大行会的成员,都是伸手到裤口袋里就会教金币清脆地响起来的,所以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兄弟。

车走得很慢,早上10点钟的时候才走了4法里。男人们在上坡的时候一共下车步行了3回,大家渐渐不放心了,本来应当在多忒那地方吃午饭,现在看来晚上才能到。所以在马车陷入积雪中得两个小时才能够拉出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去大路上找小酒店了。

想吃东西的人逐渐增加,可是没人看见一家饭店或一个酒铺,人们开始饿得发慌。法国的饥饿队伍刚刚走过,普鲁士人就要到来,这儿所有做生意的人都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寻找食物,不过他们连面包都没有找到,农民们害怕军人发现一丁点食物便会用武力抢取,他们将自家所有食物都藏了起来。

午后快到1点钟,鸟老板确确实实地感到肚子空得厉害,大家感同身受,这种不断扩大的求食欲望,强烈到终于让人们关上先前议论着的话匣子。

不时有人打呵欠了,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这种行为具有传染性。因着个性、世故以及社会地位,有人带着响声张开嘴巴,有人略微张开随即用手掩住嘴巴。羊脂球一连好几次弯着身子,像在裙里寻找什么东西。她迟疑了稍许,望了望同车的人,随后她安安静静挺直了身子。每个人脸上都是苍白的和缩紧的。鸟老板都想花1000金法郎去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做了个抗议的手势,随后再没摇手。她素来是怕丈夫乱花钱的,甚至于把有关这类的戏谑也当成了真的,伯爵说:“事实上我觉得很不好受,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每一个人都这么埋怨自己。

然而戈尔弩兑却带了一满瓶蔗渣酒,他邀请大家喝一点,大家都冷冷地拒绝了他。只有鸟老板答应喝两口,后来他在交还酒瓶的时候道谢了:“这毕竟有用,这让人感觉身体暖和了些许,可以暂时哄骗自己不去想着吃点东西。”酒精使他高兴起来了,他建议照着歌词中的那种办法:分吃那个最肥胖的旅客。这种直接对着羊脂球而下的隐语,是教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感到刺耳的。并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戈尔弩兑微笑了一下。两个嬷嬷已经不捏她们的念珠了,双手笼在长长的袖子里不再动弹,坚定地低着眼睛,无疑地把上苍派给她们的痛苦再向上苍回敬。最后,3点钟的时候,车走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上,人们看不见一个村子,羊脂球弯下身子,从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篮。

她首先从提篮里取出一只陶质的小盆,一只精巧的银杯子,随后一只很大的瓦钵,那里面盛着两只切开了的鸡,四面满是胶冻,后来旁人又看见提篮里还有好些包着的好东西,蛋糕、水果、甜食,所有食物都是为3天的旅行而预备的,这使人不必和客店里的厨房打交道。在这些食物包裹之间还露出4只酒瓶口。她撕下一只翅膀就着面包吃,小面包是在诺曼底被人叫作“摄政王”的那一种。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了过去,很快鸡肉的香味散开了,它增强了人的嗅觉,使得人嘴里渗出大量的口水,而同时腮骨的耳朵底下发生一阵疼痛的收缩。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蔑视变得更强烈了,这种情感生生点燃了女人们的嫉妒心,她们恨不得她此刻就死在马车里,或者把她连着银杯子和提篮还有所有食物都扔到车底下的雪地上去。

不过鸟老板却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鸡的瓦钵。他说:“真好哟,这位夫人比我们考虑得周到。有些人向来是什么都会想到的。”她抬头对他说:“您要吃一点么,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真够人受的。”他欠一欠身:“说句真心话。我不想拒绝,我再也受不住了,夫人。”最后,他的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接着说:“人在困难的时候,遇见有人愿意帮助自己,这真是件让人感到开心的事情。”他拿出一张报纸,为了不弄脏裤子就把它打开铺在膝头上,接着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柄永不离身的小刀,扳开刀尖挑出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他用牙齿咬开了它,再带着一阵很明显的满意来咀嚼,使得车里起了一阵伤心的长叹。

羊脂球用谦卑又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分享她的便餐。她俩马上接受了,她们含糊地道了声谢谢,眼睛不曾抬起很快地吃了起来。戈尔弩兑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的馈赠,他和两个嬷嬷在膝头上铺了好些报纸,那成了一个临时桌子。

几张嘴开合不断,他们吞着、嚼着,如同饿狼又似饥虎。鸟老板坐在角落里吃了个痛快,他低声劝着妻子一块儿来吃。她拒绝了好半天,随着肚里经过一阵往来不断地抽动,她答应了。这时候,她丈夫用一委婉的语气请求他们的“旅行良伴”允许他取一小块儿转给鸟夫人。她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当然可以的,先生。”接着她就托起了那只瓦钵。

有人拔开了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只好一个人喝完经过拂拭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戈尔弩兑偏偏用嘴唇去接触羊脂球的酒杯上刚刚吮过还没有干的地方,无疑地这是表示献媚。这时候,卜来韦伯爵夫妇和迦来·辣马东夫妇,受到这些吃喝着的人的围绕又被食品散发出来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只好承受这可恨的苦刑。突然间,一对青年配偶发出一声使得好些人回头来望的叹息,她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样,眼睛闭了,额头往下低着: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丈夫急得发狂,恳求大家援救。每一个人都失去了主意,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嬷嬷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缝儿里,使她吞了几滴葡萄酒。漂亮的贵妇人动弹了一下,张开眼睛,微笑了,她用一种垂危者的声音说自己现在觉得很好了。为了让这种病状不再发作,嬷嬷又命令她喝下一满杯葡萄酒,并且还说:“你只是饿极了,没什么病的。”

这时候,羊脂球脸上发红,她有些进退两难了,她望着这4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客们一面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真想同你们几位分享食物,可是……”说到这里,她害怕惹起一种顶撞就没有再往下说。鸟老板发言了:“什么也别说!如此境遇,大家都是弟兄姊妹,应当互相帮助。赶快吧,夫人们,不必讲究那些虚礼,请接受吧。我们还不知道是否能够找着一间屋子过夜?照这样的走法是不能在明天午以前到达多忒的。”他们仍旧迟疑,那些高贵骄傲的头颅不懂如何低垂那么一点点,不懂如何道一声:“好的,谢谢!”

不过伯爵来解决问题了。他转过身子,用一种世家子弟应有的雍容大度的口吻向这个胆怯的胖“姑娘”说道:“我们用感恩的态度来接受,夫人。”

这费事的第一步跨出后,大家简直是为所欲为了。提篮里的东西都被搬了出来。那里面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还有好些克拉萨因的梨,一方主教桥的甜面包,好些小包装的甜食和一只满是醋泡乳香瓜和圆葱头的小瓷缸,羊脂球也像一切妇人一样最爱生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大家聊起来了天,起初,言语是慎重的,随后,因为她的态度很好,大家也就随便多了。卜来韦和迦来·辣马东两位夫人本来就很懂得处世之道,现在都巧妙地露出和颜悦色的表情,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了那种一尘不染的高级贵妇人的和蔼谦虚样,并且来得娇媚。不过那个高大的鸟夫人素来怀着保安警察的心理,所以仍旧是顽固不化,她话说得少而东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谈到战事了。叙述到普鲁士人的种种骇人的事实,法国人的种种英勇的行动;而这些逃难的男男女女对于旁人的勇气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开始说到个人的经历,羊脂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用那种在姑娘们表现天然怒气的时候往往使用的热烈语言,叙述自己怎样离开卢昂,她说:“起初我以为自己能够待下去。家里本来满是吃的东西,甘愿养几个兵士,绝不离开家乡跑到旁的地方去。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家伙,那些普鲁士人,我真的不由自主了!他们使我满肚子都是怒气,我惭愧得哭了一天。哈!如果我是个男子汉,上前去吧!我从窗里望着他们,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于是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我的桌椅扔到他们的脊梁上。随后,有几个兵士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了其中一个的脖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格外难!假如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可以结果那一个的。事后我不得不躲藏起来。最后,我找着了机会就动身了,现在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