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沧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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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侨吃新侨

第二天一大早,孔幽打电话来,说有一笔生意急着要落实,最近都没有办法过来帮我了。我理解,孔幽算是厚道的,如果换成周兵,连招呼都不会打了。而且前天她已经带我去语言学校办妥了转学的手续,这样,我在美国就可以保持合法的居留身份了。洛杉矶有几家语言学校,是专门针对中国留学生保持身份办的。学生一年只需要缴900美金学费,可以不用去上课,自由地去外边打工。学校负责出具全优的成绩单和移民局所要求的全部材料。这种学校完全以赚钱为目的,办学只是幌子。这就是所谓的“野鸡学校”。当年徐悲鸿骂刘海粟的上海美专,用的就是这个词。

那天离开金龄老人公寓,我就没有跟刘海粟夫妇联系过。从他们那里出来就出了事,叫我怎么跟二老说呢?说朋友坑我,还是说我自己倒霉?都不好说。以我现在的情形,又聋(听不懂)、又瞎(看不懂)、又哑(说不明白)、又瘸(不会开车),连基本的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又与仅有的朋友闹翻了,我不愿意刚来就让两位老人家觉得我是个麻烦。

但是,我要赶快打电话去问候了。不然二老会奇怪了,怎么简繁一来,人就不见了呢?电话里,我向夏伊乔解释,因为朋友的生意正赶上忙,最近几天都没有办法送我过去看望老师和她。

夏伊乔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笑,说:“是的,我知道的!请朋友帮忙总归是要凑人家的方便,我们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夏伊乔要我别着急,先安顿下来,“我和老师商量啦,你就打着老师的旗号自己出去弄。这里有一些中国人开的画廊,你去联系联系看,告诉他们你同我们的关系。他们如果有问题,就让他们打电话来问我们。不过我要告诉你,中国人开的这些画廊都是不像样子的!”

通完电话,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也沉重了不少。刘海粟夫妇对我的设想,使我感到欣慰。但是如今除了他们,我在洛杉矶再无亲友。困在这个连方位都不知道的住处,出了门就不知道往哪里走,叫我如何去跑去看呢?虽然我有安妮的电话,但她是孔幽的朋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意联系。

相比较之下,我在克利夫兰的朋友反倒多一些。当然,王瑞芸那里不好再麻烦了,刚来就跟她的朋友闹翻了,怎么跟她解释呢?

我想到一对黄姓老夫妇。他们是香港很有名的出版商,膝下三个女儿,全都定居在克利夫兰。大女儿是律师,据说是美国两百名最杰出律师中的一个。二女儿开餐馆,后来知道,那家“东方之珠”就是她开的。三女儿做机械进出口生意。两位老人留守香港的产业,每年太平洋两岸来回跑。我在凯斯大学语言中心留级之后,变成了一个老师教我一个学生,校方就把借着学英文打发时间的黄老夫妇插进来。当时我已经准备来洛杉矶,与他们一共也没有同学几天。课间闲聊,两位老人知道我是刘海粟惟一的研究生,对我相当客气。

为我送行,黄老夫妇在家里办了一百多人的大型聚会。那天晚上,我有生第一次唱卡拉OK,唱的是台湾版的《血染的风采》。银幕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自卫反击战,变成了国民党军队对日抗战。滚滚的硝烟中,映出一组特写镜头:带着火烧焦痕的军帽。军帽上的军徽。残破的旗帜在硝烟中劲扬。旗帜上迭映出战士的脸:冷峻刚毅,像铁铸的雕像……再迭映出战场的鸟瞰:冲锋的队伍像汹涌的江河,嘶喊着奔腾向前……硝烟遮住了整个画面,透露出惨白的太阳……

用这样的画面情境,配上原歌深情委婉的音乐,尤其是歌首的一段二胡独奏,在轰鸣的交响之后突然一静,然后涓涓地独白拉出,真是格外悲壮、苍凉!我完全被感动了。在握着麦克风,等待音乐前奏过去的当中,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想着柳韵,想着离开我已经非常遥远了的昨天的一切,我一边哭,一边唱: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

唱完,黄绵龄老先生带头给我鼓掌,说我的歌深沉之中带着感伤。我说我是在唱我自己,唱我心中的迷惘和悲凉。黄老先生安慰我说,万事开头难,到了洛杉矶如果遇到困难,就来找他们,他们在加州有很多朋友,可以帮我。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叫陆铿,原来是国民党《中央日报》的副总编辑兼采访部主任、香港《百姓》杂志的创办人,“这个人很有本事,他一句英语都不会,却在美国打出了一片天地。洛杉矶有一个星云大和尚,也是本事大得不得了,全世界都有他的庙宇,光是在他私人名下的资产,就有6亿美金之多。陆铿现在跟他打得很火热。星云专门给他在西来寺准备了一套房子,常年空在那里,陆铿随时去随时住。你到了洛杉矶,如果陆铿在,可以去找他。我们在陆铿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他,你只要说是我们的朋友,他一定会热情接待你。假使投缘,或许他会介绍你认识星云。”陆铿这个人我知道。当时香港电视报道美国洛杉矶西来寺为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逃美事件召开记者招待会,主持人就是星云和尚和陆铿。想到陆铿,我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兴奋,立刻抓起电话打过去。但是没有人接。我又打到克利夫兰问。

听我讲了周兵的事情,黄老太太说:“有一句话忘了提醒你,叫作‘老侨吃新侨’。从中国大陆出来的人,尤其是这样。他们没有钱,底子薄,又急着要出人头地,他们弄不过老美,就专挑自己人,尤其像你这样刚出来不久什么都不懂的人弄。以后你要记住,在美国宁愿与老美打交道,也不要与自己的同胞啰嗦。中国人,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帮你,其实都是存好了心要吃你的。我的大女儿做律师,这种事情遇到很多,她说反倒是与老美打交道,什么都说得明白。”

黄绵龄老先生听我说联系不上陆铿,另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告诉我这个人叫崔蓉芝,是台湾名作家江南的遗孀。黄老先生说:“江南,你应该知道的,因为写《蒋经国传》被台湾特务暗杀了。陆铿与江南原来是朋友。江南被害之后,陆铿就帮着崔蓉芝跟台湾当局打官司,现在他跟她在一起。你打电话给崔蓉芝,一定可以知道陆铿的行踪。”

黄老先生放下我的电话,立刻就给崔蓉芝打过去,等到我打,崔蓉芝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崔蓉芝的声音听起来亲切而且柔美。我说我想去拜访她,她欣然答应了,说:“好啊!你能过来聊聊最好,美国我总是比你熟悉的。”崔蓉芝把她的住址拼给我记,然后特别提醒我,在去之前,一定要先打电话通知她。

通完电话,我觉得心情畅快了不少,肚子也觉得饿了,决定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卖吃的地方。自昨天下午到现在,除了几杯自来水,我还没有吃过东西呢。

走出房门,走进明晃晃的太阳光里,眼前的景色让我振奋。这是一个高级住宅区,十几户人家,清一色的一层别墅,门前有大片的青翠草坪,四周开满了各色的花。我想到石鲁的作品《家家都在画屏中》。不过,石鲁画的是中国乡下原始、淳朴的民风,而我的眼前却是一派西方现代化的灿烂家园。昨天晚上来时,一是黑暗中看不清,二是无心多看,心急火燎地只希望快快找一个住的地方。假使当时知道是这么高级,我恐怕就不敢贸然闯来了。

不远,就有一个很大的超级市场。我买了一大堆面包,吃着走回来,房前房后转了一圈。房后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也是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几棵高大的棕榈树直插云天。一个带跳台的游泳池,池底是蔚蓝色的,倒映着天上的白云。游泳池的四周,架着几条洁白的躺椅和几张红黄相间的阳伞。我躺到躺椅上,陶醉在恬静与优美之中,心里想,能够买起这么好房子的人,怎么会为了区区两百多美金,让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进到自己的生活里来呢?

房东夫妇一大早出去上班,吃晚饭的时候回来了。

房东叫张乾满,台湾人,五十来岁。有一对儿女,都在外州上大学,儿子在普林斯顿大学读经济,女儿在芝加哥大学读医学。夫妇两个都是高级工程师。这样的一家四口,听起来和他们的房子一样,是完美无缺的。但是张太太说,她失业几个月了,每天早出晚归都是在找工作。要支付房子的贷款和孩子的教育费,靠张先生一个人的收入是不够的,所以只好把原来孩子住的房间分租一间出去,用做补贴。房东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张先生说,昨天晚上他一眼就看出我遇到了麻烦,所以无论如何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因为他认为是神把我送到他这里来的,要他帮助我,接纳我,让我借着他,感受神的爱是无所不在的。谈起刘海粟,他们都知道。张太太说:“看外表知道你是读书人。没想到,你是刘海粟大师的研究生!”

我拿出崔蓉芝的地址,请他们帮我看。张太太说是旧金山,在北加州,离洛杉矶有好几百英里。我不懂英文,原以为就在附近。张太太说,从电话区号上也能看出是旧金山。我也不懂,糊里糊涂竟打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途电话。

第二天,我赶紧告诉崔蓉芝,因为刚来,我还不能兴师动众地远去旧金山。崔蓉芝一听是我,马上说:“我正要出门,你可不可以换个时间再打来?”我急着要把我的改变告诉她,崔蓉芝略显支吾,电话就被别人夺走了。

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劈头就问:“你是什么人?找崔小姐有什么意图?”

我猜想,能够一大早在崔蓉芝这里,并以主人自居的,应该就是崔的男友陆铿了。我赶快搬出黄绵龄老先生,还有刘海粟的招牌。

果然是陆铿,听了我的介绍,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有很浓的敌意。他以居高临下的口气教训我说:“年轻人,在美国这个地方,凡事都要靠自己。美国很现实,你打谁的招牌也没有用。”再往下,他干脆明白地警告我,“我不管你找崔小姐是什么意图,但是我劝你,还是离崔小姐远一点的好。”他干笑了几声,“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可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

初次对话,我不理解陆铿为什么会对我有敌意。我想他一定误会我,想从崔蓉芝这里讨便宜,赶忙说:“我在国内就久仰陆老先生的大名,就知道陆老……”

陆铿非常不屑地打断我:“我想,你一定并不真的知道我,否则,你会主动躲开崔小姐。不过,你现在知道也不晚。起码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打算对你做任何事情。”

放下电话,我很生气。我气陆铿太霸道,也气自己,为什么朋友介绍的关系,总会弄得不愉快?想来想去,觉得对黄老夫妇应该有个交代。电话打过去,黄绵龄老先生没有说话,黄老太太说:“原来在朋友间就有传闻,说最近陆铿与崔蓉芝的感情出了状况。从你这件事情看,像是真的了。”我说:“他们的感情出状况,跟我有什么关系?”黄老太太笑起来,说:“你呀,听声音起码有五十多岁,像个小老头!所以陆铿错拿你当情敌啦!”黄老太太告诉我,“陆铿已经七十多岁了,比崔蓉芝大了差不多三十岁,崔蓉芝既年轻又漂亮,最近又刚刚得了一百多万美金的赔款。你突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扛着刘海粟惟一研究生的招牌,他能不紧张吗!”听了黄老太太的话,我恍然大悟。同时也知道,我与陆铿、崔蓉芝的交道就到此为止了。

前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希望生而即灭。我坐在沙发里,透过落地的玻璃门,木然地望着后院,望着太阳渐渐地升起来,又渐渐地落下去了。

张太太回来了,打开客厅的灯,发现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张太太关切地问:“是不是崔蓉芝那边联系得不顺利?看你这个样子,怪让人可怜的。”

一句话,差一点说落我的眼泪。

饭后,房东夫妇一起来到我的房间,交给我一本中文电话簿。张先生说:“你既然住在我们这里,我们就应该尽量帮助你。这本电话簿里都是中国人的商家,应该也有画廊。他们一般都讲国语。你先用电话和他们联系一下,然后看看需要去哪几家,集中安排在一天,我太太开车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