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沧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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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鱼是应该生活在水里的

回到住处,怎么也打不开门。孔幽发现,门锁被换掉了。我正纳闷,周兵已经跑回车里拿来工具,说:“简单得很,撬开就是了!”

门撬开了。屋里,空空荡荡!我的全部东西,包括两个装满画的大木箱,两个装衣服的大皮箱和挂在衣橱里的衣服,装着钱和文凭的密码小提箱,以及床上的被褥、床单,乃至于枕巾、拖鞋,全都不见了!

我忍不住惊叫起来:“我被偷啦!”孔幽里外看了一遍,把周兵拉到一边,用很小的声音说:“你看现在怎么办吧。”周兵反倒笑出来,对孔幽说:“有什么怎么办的?报警!”他一边便兴冲冲地大步走出去。

孔幽见我像头困兽,直在屋里打转,拉过墙角那把凄冷冷的铁皮椅子,劝我坐下来,安慰我说:“你先别着急,依我的推测,东西应该都能找回来的。”

我根本听不进去孔幽的话。我感到绝望,只想哭。自从踏上美国这块土地,我就没有一天踏实过。如今大老远地跑来洛杉矶投奔刘海粟,刚来,什么都还没有干呐,东西就被偷光了。那两大木箱子画,是我研究生毕业画展的代表作品,还有从后来在深圳画的两千多幅画中,精心挑选的得意之作——光是挑选这些画,就花了我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带着它们跨洋过海,是梦想在美国打开一片天地。那架万能达8000i照相机和一组长、中、广焦的镜头,是我一直盼望能够拥有,石东集团莫炳生总经理买了送我的,我除了在挑选的时候看过它们,到美国至今还从未打开过包装呢!那两套意大利名牌西装,一套9000港币,另一套上万,也是莫总送我的。记得挑选的时候莫总说,你将来在美国会经常出席博物馆的活动,我要你穿的西装是最好的!结果一个多月来,我时刻在为最基本的生存恐慌不安,根本没有机会和心情炫耀万金一套的西装。那个密码小提箱,是我做深圳大学“中国京成深人才技术开发公司”总经理时,秘书专程从香港为我选购的,里面装着我剩余的5000美金和护照、文凭、所有的材料文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接下去我该怎么办呢?

周兵回来了,像唱一样地对孔幽说:“警、察、马、上、就、到!这样,我们就可以告房东了!”

对于上海人的自私、小气、爱玩弄小聪明,我本来就没有好感。此时周兵的表现,已经超出了这个范围。别人的东西被偷,你不同情就算了,也犯不着这样兴高采烈。再说,这房子是你周兵拉我来住的,出了事,你也有间接的责任。

街上一阵警车喧嚷。紧接着,呼呼啦啦地冲进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剽悍警察。周兵领着他们屋里屋外地看,用英语呜哩哇啦地讲述着,还不时地指我。警察走到我面前,呜里哇啦讲了一大通。周兵告诉我,警察在问我问题,叫我站起来回答。我刚一离开椅子,只觉得眼前发黑,便一头扎在地上。此时,我心力交瘁,但心里是清楚的。有两个警察,解开我的衣领,掐我的人中。另一个对着对讲机喊。周兵则在一旁快活地用中文对孔幽说:“好、好、好!简繁当着警察的面这么一摔倒,事情就更好办了!”

没多久,又是一阵喧哗,呼呼啦啦地进来一群人。我被来人搬着、用推车推着,塞进了急救车,送进了医院。做完检查,医生没有给我吃药打针,就是让我躺着休息。孔幽和周兵随后赶到了。护士请周兵问我有没有保险?如果有,请在一份文件上签字。我不知道保险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签的是什么字。周兵指着一个地方,不容我多问,催促说:“你就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别的,什么你都不要管。”

签完字,医院就让我出院了。走出医院的大门,迎面一阵风吹得我直打哆嗦。医院的楼很高,走在下面,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停车场里空荡荡黑魆魆的,不见一个人,也很少几辆车。四顾,又是全然陌生的环境。我在心里说,现在,我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和无家可归了。

我随孔幽回到他们的住处。孔幽租的是两房的公寓,她和周兵住一间,分租一间给一个台湾的女孩子。孔幽安排我暂时在客厅的沙发睡几天,一边等候警察局的通知,一边寻租房子。夜里,我睡不着,听到孔幽和周兵在房里争吵。孔幽反复说:“你怎么可以拿朋友当棋子,去发泄你对房东的怨恨呢!”周兵则说:“我是在帮他。他们刚从国内出来的人,都很困难,我这样可以帮他节省一个月的房租。现在如果弄得好,还可以让他跟着发点小财!”

断断续续地,我大概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美国租房子,普通都要缴相当于一个月房租的押金给房东。当你搬走的时候,如果东西没有损坏,打扫干净了,房东会如数把押金退还给你。反之,押金则会部分或全部被扣,用以赔偿损失或雇请工人清洁房间。周兵属于后者,被房东扣住了押金。正好这时,王瑞芸拜托孔幽替我预租房子,周兵就决定把我弄去住,既然押金要不回来了,叫房东也讨不到便宜。但是惯例上,押金归押金,房租归房租,押金是不能抵做房租的。所以,当房东发现周兵把我弄进去住之后,立即打电话给他,要他要么立即缴房租续租,要么立即搬出去。周兵不但不予理睬,反而把房东奚落了一顿。于是,房东就搬走了屋内的东西,换了门锁。其实,从一开始打不开门,周兵和孔幽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周兵不去找房东商量解决的办法,却立刻报了警,他故意要把事情闹大,好告房东私闯和偷盗。

我听到周兵大声喊:“在美国,房子租给谁,就是谁的私人领地!房东不经允许擅自闯进来,我如果有枪,可以一枪打死他!”

我听到孔幽埋怨他,为了自己泄愤,不惜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本来在美国,意外的紧急抢救,当事人是不需要支付一分钱的,但是,在医院周兵却让我签了同意付款书,这样一来,所有的费用都必须由我支付了。周兵说:“不签字,就拿不到医疗报告,拿不到医疗报告,就没有办法告房东!”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彻底地被周兵、被朋友的朋友、被自己的同胞耍了。

屋子里,周兵在发火,他大声喊:“你如果怀疑我的人格,我明天就搬走!”

之后,没有再听到孔幽说话,倒是周兵一直咕咕叨叨教训了她很久。然后,两个人竟翻云覆雨地办起事来,孔幽的呻吟声和床被压轧的吱吱声,持续了很久。

早晨起来,孔幽和周兵依然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夜里曾经争执过。而我也装做什么都没听到。事已如此,如果与他们讲明,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弄得他们撕破脸皮不理我,那样,我的麻烦会更大。我在洛杉矶别无朋友,刘海粟和夏伊乔不可能带我去语言学校办理转学手续,也不可能领我去找出租的房子。隔了一天,警察局通知我去认领两个大木箱。木箱已经被撬开了,翻得乱七八糟的。值班的警察解释说,房东在我们之前就报了案,说在他的房子里,突然有两个来历不明的大木箱,怀疑装的是毒品,所以就拖回警察局来检查了。现在他们已经清楚,整件事情不过是房东与房客之间的纠纷,不关警察局的事。值班的警察要我当面验收木箱里的东西,如果少了,要写清是什么及其价值,因为木箱是在警察局被撬开的,他们负有责任。我没有清点就签了字。因为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光是画就有好几百张,要清点也不是一下子的事。事到如今,一切都认了。

胡乱地把东西塞进木箱,搬上车。警察带我们去周兵房东的仓库,领回另外的东西。房东已经等在那里。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越南华侨,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粗的纯金项链。据周兵说,当年西贡失守,他揣着几根金条搭乘舢板船,辗转偷渡来到美国。

周兵和房东一见面就吵起来了。

我看到,我的东西被扔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那两套意大利名牌西装,像抹布一样地揉巴在一起。孔幽帮着我把一地的东西往箱子里面塞,箱子怎么也盖不上。周兵和房东一直在边上吵。我越听越烦,越烦越气。心想,你他妈的周兵算是怎么回事嘛,你把别人弄成这样,一点忙也不过来帮,就知道吵吵吵吵吵!我霍地站起来,狠命地踢箱子。我满肚子的怨气,只能也只敢向箱子发。

房东以为我是冲着他的,走过来,指着我的额头,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敢吃老子的白食,以后最好不要让老子看到你!再看到,老子废了你!”

在我被房东指着脑袋威胁的时候,周兵在一旁对孔幽说:“这家伙太不懂事,我们围着他转了几天,他还踢呀摔呀的。我可告诉你,如果他再踢,我们就把他扔在这里,走人!”周兵的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一听,更气更急了。心里想,不错,如果不是你和孔幽去机场接我,下了飞机我就将无处可去。但是,你毕竟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和耍我!你弄得我丢了全部的东西,骗我签了同意付款书,而后忙着联系律师告房东,致我的东西于不闻不问。人家律师要你预付6000美金的诉讼费才肯接案子,你又拼命说服我付,说官司一定会赢,到时候挣回来的何止6万!我当然不可能付。一是我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钱,二是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和你真正的用意。现在,东西找回来了,警察局也结论此事与刑事犯罪扯不上关系,我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再下去只有麻烦你的份儿,于是你可以与我翻脸了!想到这里,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压抑与不快,一起都爆发了出来。我顾不上天色已黑,顾不上周兵要是真的拉着孔幽走了,扔下我守着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和虎视眈眈的房东,会有怎么样的麻烦。我什么都不想了,一个多月来实在已经想得够多了。譬如说投奔刘海粟,是我想了又想的,本以为可以沾光谋些方便,谁知他自己也活得非常压抑。算了,什么都不想了,两大木箱子画想多了也让人心烦!沉甸甸的,走动还要带着它们。我抓起密码小提箱,高高地举过头顶,狠狠地掼在周兵的面前,竭力地吼叫:“去你妈的!”心里想,你爱走就走吧,随你的便吧,我就不相信今天会死在这里!小皮箱,当即摔碎。出乎我的意料,周兵没有走,他怔住了,待缓过神,反而有点讨好地对我说:“发什么火嘛,东西不是全部找回来了吗?”说完,他抱起一个皮箱先去装车。既然翻了脸,我就不再想回他们那里。我请孔幽帮最后一次忙,把我直接送去一个登报出租房子的人家。孔幽说:“这怎么可以?你昨天只跟人家通过一次电话,并没有说定要去住,你怎么知道人家今天没有把房子租出去呢?而且在美国也没有不打招呼就闯去的。”周兵劝孔幽:“很简单,顶多白跑一趟。行,留下;不行,再带他回我们那里。”正如孔幽担心的,那个人家看见我们拖着乱七八糟的行李,黑漆麻乌地闯上门来,非常惊讶。所幸他们的房子还空着,听周兵说了临时为我编派的理由之后,勉强接纳了我。

搬好东西,送走孔幽和周兵,我进到陌生的房间,关上陌生的门,躺上陌生的床,关了灯,仰望着黑魆魆的陌生的天花板,感到孤独极了,落寞极了,也难过极了。我觉得一切都非常虚幻、荒诞。我后悔离开深圳。尽管,在深圳有许多让我不如意的事情,但是那里毕竟有我熟悉的环境和心爱的女人。王瑞芸说得好,鱼是应该生活在水里的。像现在这种朦胧混沌的气氛,如果在深圳,就正是我和柳韵温柔缠绵的大好时候。想到柳韵,我的心更加地感伤、落寞。我感到柳韵离我非常非常的遥远,遥远得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自从来到美国,我只能借着手淫满足对柳韵的渴望。这一会,我又把手伸进了内裤……

比开始更浓、更甚的孤寂与悲凉,笼罩住了我。我想柳韵。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