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街北的刘家,是一个屠户,哥哥刘一刀,专管下乡收购生猪,弟弟刘二刀,在街上摆摊儿卖肉。俗话说:“兄弟同心山成玉。”这弟兄两人抱成团,配合默契,生意自然十二分兴隆,很快成为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
这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刘氏兄弟的老爹无疾而终。对于高寿老人,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可刘家是富户,偏偏要在丧事上弄出些是非来。
说起这刘老爷子,早年是挺贫穷的,打了半辈子光棍,四十岁上才花了五百元钱从人贩子手上买了个四川女人,算是半路上成了一个家。谁知这女人生下两个儿子后,前夫从四川找到青龙镇,通过政府的干预,又把她领回四川,刘老爷子没钱再娶,就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还给他们成了家,一年后,又各得一千金。
这段辛酸的家史,刘氏兄弟没齿难忘。因此他们富起来之后,就对老爹百般孝顺,吃穿住用在小镇都是一流的,现在老爹死了,在后事的安排上,自然是要极尽哀荣。
兄弟两人心往一处想。传统的唢呐班子不用,请了县剧团的乐队一遍一遍地奏哀乐。不要和尚道士念经文做道场,高薪聘了剧团几个唱青衣的演员哭灵。一切准备就绪,刘一刀就与弟弟商量:“明天出殡怎么样?”
刘二刀想想确也没有什么遗漏,正要点头同意,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哗啦啦”滚下一串泪珠子,拖着哭腔说:“哥呀,咱们不孝哇!”
刘一刀一怔:“漏了什么事,你快说!”
刘二刀欲言又止,吞吐了半天才开口:“不说罢,说了也办不到。”
刘一刀是个急性子,况且他是长子,老爹的丧礼稍有不周,如果惹得别人耻笑,落话柄的肯定是他,因此就一连声催道:“咱家有的是钱,没有办不到的事!你说吧,漏了什么事,需要多少钱,咱立马去办!”
刘二刀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心事说了出来。本地的风俗,夫妻去世后是要合葬的,土话叫作并骨。可现在生母远在四川,音信不通,下落不明,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可能与老爹合葬并骨。可怜老爹前半生是单身,后半辈子是鳏汉,死后又无人作伴,那是何等的凄凉!
听了这一番话,刘一刀也深感内疚。可仔细想来,这问题又实在不好解决。你就是再有钱,谁肯将自己的妻子或老娘的尸骨从土里刨出来,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合葬?可不给老爹找个伴儿,又算什么孝子?
到底是刘一刀年龄长、见识广,愁了一阵子,突然一拍脑门说:“有了!我们既然可以用纸扎轿车、洋房、彩电,供老爹身后享用,为什么不可以用纸扎一个‘小姐’?”
刘二刀转悲为喜,连说这办法好,并自告奋勇,骑了摩托车飞奔县城,为老爹选购小姐。
县城的几家殡葬用品商店,都出售纸扎的小姐,可刘二刀看了都觉得不满意,嫌做工粗糙,面目呆板,特别是那五颜六色的纸衣服,风一吹“哗啦啦”响,好像是车站拉客的下等妓女,也太糊弄死人了。在最后一家店里,老板见刘二刀像个大买主,就殷勤地询问:“先生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小姐?只要你肯出钱,就是西施那样的大美人,本店也做得出来。”
刘二刀其实也说不出个标准,想了半天,说:“年轻美貌是肯定的,要她像一个活女人!”
老板拍着胸脯说:“请留下定金,明天我用车给你送去。她从本店走,本店就算她的娘家。”
留下一千元定金,刘二刀连眼睛都没有眨。
第二天上午,那老板开车为刘家送去一个纸小姐。虽说是纸扎的身架,但穿了件今年流行的荷花色束腰连衣裙,衬得乳丰臀肥,头上戴了一个披肩发的发套,脑门上还染出一缕黄色,最妙的是下巴上还点了一颗美人痣,看上去顾盼生辉,风情万种,乍看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真小姐。
刘氏兄弟看了都很满意,小心翼翼地把纸小姐抬下车,恭恭敬敬地安放在老爹的棺木前。有这样一位佳人相伴,老爹身后也就不会再寂寞了。
刘家的丧事既豪华又新潮,吸引了不少街坊邻居看热闹。这个夸柏木棺材又厚又重,只怕一千年也不烂;那个说那轿车好像是奥迪,比镇长的桑塔纳还高出一个档次。最引人注目的,还数那个真人大小的纸小姐,老辈人都说她比那个四川女人可要强出一百倍,想不到刘老爷的身后可真是艳福不浅。
突然,有人压低声音悄悄说,那纸小姐怎么像南街的马玉姗?他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人接口道:真的,瞧下巴上那颗美人痣,和马玉姗下巴上那颗一模一样,也是偏右一点点!人们于是就仔仔细细打量起那纸女人来,越看越像,活脱脱就如马玉姗站在那里!
真叫无巧不成书,马玉姗此时正好也在人群里看热闹。除那颗惹眼的美人痣,她也是长发披肩,脑门那儿也有一缕染了金黄色。更巧的是,今年流行的荷花色束腰连衣裙,她也买了一件,今天正巧穿在身上!
马玉姗见人们的目光一会朝纸小姐身上扫描,一会在自己身上聚焦,不由犯起了嘀咕。她是个聪明人,从人们的闲言碎语中马上就听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涨红了粉脸,皱紧了双眉,一声不响地匆匆挤出了人群。
人们忽然有些紧张,心说:这下该有好戏看了。
这就该说到南街的马家了。马家也是屠户,干的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生意。与刘家不同的是,他们不杀猪,而是宰羊。马玉姗的老爸马大头,今年五十多岁,原先是镇副食品站的职工,专司宰羊,后来辞职干起了个体户,还是以宰羊为业。马玉姗的两个哥哥马虎、马豹,一个下乡收羊供老爸宰杀卖肉,一个专做皮毛生意,马玉姗高考落榜后,就在家帮老爸照看摊位。这里又用得着一句俗话,叫“父子协力土变金”。马家父子同心携手,生意异常红火,也是镇上的富户之一。
且说马玉姗跑回家中,见了她爹马大头,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屈辱和惊恐,“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马大头对这个千金爱如掌上明珠,哪容她受半点儿委屈,忙丢下生意问:“咋回事?”
马玉姗越哭越厉害:“他们刘家,欺负人!”
这青龙镇姓刘的不少,但还没有哪家对财大气粗的马家另眼相看。马大头问:“哪个刘家?”
马玉姗说:“北街杀猪的刘家!”
马大头就有些不明白了,马家在街南,刘家在街北,一个杀猪一个宰羊,既没有生意上的竞争,又没有邻里间的纠葛,井水不犯河水,他欺负我们干什么?况且我马家的三把刀子也不是吃素的!他催问女儿:“到底他们咋样欺负你了?”
马玉姗哭哭啼啼说了事情的原委,跺着脚道:“比着我的样子扎个纸小姐给那死老头当小老婆,这不是咒人吗?这不是糟蹋人吗?”
居然有这等事?马大头火冒三丈,撂下生意不管,拎了砍肉的钢刀,就奔了刘家。
马大头气势汹汹地闯进刘家的灵堂,一眼瞧见那纸小姐真的与自己的女儿一模一样,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呼”的一声把那把钢刀砍在刘老爷子的棺盖上,厉声叫道:“刘一刀,你给我过来!”
刘一刀身着孝服,头上缠着孝布,正在安排送葬队伍的顺序,听得叫声走进灵堂,一见马大头那个架势,不由攥紧了拳头:“马大叔,有什么事?”
“畜生!”马大头指着那个纸小姐,“你们比着俺闺女弄这个纸小姐,到底想干什么?”
刘一刀看看那纸小姐,不由一怔。原先也觉着纸小姐挺面熟,可因为事忙,想不起像哪一个,现在马大头一提醒,再看那纸小姐,可不就是马玉姗的孪生姐妹?难怪马大头生气,这事儿也的确不合适。可他不能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忙解释说:“纸小姐是商店做的,我们花钱买的,像谁不像谁,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这时刘二刀也挤了过来:“我们花钱孝敬自己的老爹,谁管得了!”
马大头虽横,但在青龙镇地界也还论理。对呀,纸小姐是商店卖的,又不是人家自己扎的,这就排除了刘家寻衅滋事的可能。你怎么追究?师出无名嘛!马大头憋了一肚子气,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刘一刀不愿在老爹的丧事过程中出现什么闪失,那样不吉利,也让老爹走得不安宁。他忍着气从棺盖上拔出那把钢刀,说:“马大叔,我这里正忙着,也没工夫陪你喝茶说话,你就去忙你的生意吧!”
马大头纵有满腹怨恨,可他讲不出什么道理,只有悻悻离开。俗话说“人死为大”,丧主家可不允许别人胡搅蛮缠。
刘家大院里响起一阵吆喝:“请老爷子上路了!”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上了路,吹吹打打来到刘家坟地。十几个精壮汉子一齐用力,缓缓地把棺木放进早就挖好的墓坑。伴着阵阵哀乐和鞭炮声,那些纸糊的楼房、轿车、彩电,以及那个纸小姐,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再说马大头回到家里,还没有停下喘口气,老伴就急忙报告,闺女玉姗浑身发烧,满嘴胡话,病得不轻!马大头强压怒火,忙把闺女送进镇医院。几个老中医把脉诊断,结论都相同:惊吓所致,急火攻心。于是吃药打针输液,忙了好一阵子,病情才得到控制。
闺女病情稍稍稳定,马大头就来到病房外边,打了手机打呼机,十万火急,刻不容缓,通知两个儿子速速回家。
中午,马虎、马豹双双回到家里。马大头通报了马玉姗的病情和病因,道:“刘家在县城买的纸小姐,和咱家玉姗一模一样,他们在坟上一烧,咱家玉姗就犯了病,这事可咋办?”
马豹性烈如火,一听这事就跳了起来:“奶奶的,跟他们拼了!咱家三把刀还怕斗不过他家两把刀?”
马大头说:“可人家说纸小姐是商店扎的,像谁不像谁,与人家不相干。”
与他们不相干?马家受此大辱,妹妹受了惊吓,这事怎能就此罢休!马豹瞪了一会儿眼,说:“那就以牙还牙,把他家的女人都比着扎成纸人,烧它个干干净净!”
马虎摇摇头说:“给谁烧?送给谁?”
这倒是个问题。估计天南海北都一样,纸小姐都是烧给死人享用的。自己家里又没有死男人,扎了纸小姐烧给谁?弟兄两个都没了主意,都拿眼睛看着老爸。
马大头也挺犯难:“我这身子骨,估计十年八年也死不了,就是死了,百年以后有你们妈跟我合葬并骨,不必烧个纸女人惹是生非。”
马豹急得直跺脚:“我们就咽下这口气了?”
马大头拍了一阵大脑袋,终于拍出了一个主意。原来马虎、马豹上边还有一个哥哥马龙,只活了十岁就夭折了,屈指算来,死了整整二十年了。现在何不在他身上做点儿文章?
马虎点点头:“大哥一个人在地下挺孤单,就给他烧吧。”
马豹说:“算来大哥也有三十岁了,早到了婚娶的年龄。反正咱有的是钱,送他三妻四妾也没问题!”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为此,马家花钱雇了个小偷,当晚就上刘家把他们的全家福照片弄到手。第二天,马豹把照片送进县城一家殡葬用品店,让他们照着相片上女人的模样扎纸小姐。那老板见利忘义,答应制作,但狮子大张口,要了很高的酬金。马豹财大气粗,又报仇心切,说:“只要活儿做得让我满意,酬金之外我还要另付小费呢!”
这一边,马大头早放出风声,要给早夭的大儿子过二十周年,备猪羊三牲,买香丧火纸,请唢呐班子,让亡儿享受一番小康生活。
给一个早夭的小儿过二十周年,这在青龙镇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人们一边暗骂马家富烧,一边忍不住到马家看新鲜。开祭那天,青龙镇几乎万人空巷,马家门前热闹非凡。眼见十点刚过,一挂万字头的鞭炮炸出一条路来。几个雇来的闲人帮着马家抬祭品,猪头、牛头、羊头都是真家伙;轿车、洋房、彩电虽是纸扎的,也都精致漂亮。最让人吃惊的是那四个纸女人,两大两小,服饰发型,腰身脸蛋,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比着刘家的两个媳妇和两个女儿做的!
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这马家厉害呀,人家扎了他们一个闺女,他们就扎了人家四个女人!马家父子听在耳里,乐在心上,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青龙镇,想和马家斗富争强?没门儿!
也是冤家路窄,马、刘两家的坟地,中间只隔着一条土路。这一天,是刘家老爷子死去的第七天,按照风俗,刘家正给老爹过“头七”,给新坟添土烧纸。初见马家祭奠的队伍走过,他们还有点惊异,没听说马家死了人呀?待队伍走近,隔路相望,刘家的人目光都死死盯上了那四个纸女人!
刘家的两个小女儿才八九岁,还不解人事。
妹妹对姐姐说:“瞧,那一个多像你,小辫子翘到天上去了!”
姐姐指着另一个小纸人说:“那一个更像你,缺一个门牙,还傻笑呢!”
刘家的两个媳妇惊恐万状,紧紧护着各自的女儿。刘家兄弟血冲脑门,牙齿咬得格格响,连路那边的人都听到了。
马家的队伍来到马龙的小坟头前,马大头说:“儿啊,你死得早,没过上好日子,爹给你补一补。”
马豹说:“哥,这四个女人,你就轮换着用吧!”
马虎一按打火机,一股火苗蹿出来,四个纸女人顿时陷身火海。
刘家的小女儿失声哭叫:“妈,别让他烧我们呀!”
刘一刀大张着血红的眼睛,拖着铁锹越过土路:“姓马的,你们别欺人太甚!”
刘二刀抡着钉耙奔过来:“哥,这时候还有啥理可讲!”
马家父子早有准备,纷纷拔出了腰里的钢刀。
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猪的碰上宰羊的,个个都是打斗的好手,两家人很快扭在了一起。待围观的人们把双方分开,两家坟地中间那条小路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刘家势弱,一死一残;马家人多,却也一亡二伤。
后来呢,事情闹到了县法院,该判的判了,该罚的罚了。青龙镇上从此少了两个富户,多了一个疯子,那是马玉姗,她披散着头发,一边乱跑一边喊:“别烧呀,别烧呀……”
(曲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