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发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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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卖名字

这个故事发生在靠山镇靠山村,说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件事。

一个秋天的傍晚,在地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扛着犁耙、牵着牲口收工回家。走近村口的时候,他们突然发觉迎面站着一个人,谁?大名崔炳炳,村里有名的俏皮鬼。

说起崔炳炳这个人,年龄不过四十出头,但这四十年的路走得实在叫人心酸:父母早年出去逃荒,死在异乡,崔炳炳靠村里的救济,读完小学就开始自谋生路。他人又聪明又机巧,不愿意在田里做死做活,便学着今天给这家修个门窗,明天给那家围个猪圈,有时候跑远了,在外村呆个三天五天,也是常有的事。一晃四十出头奔五十了,家在哪儿?饿不死算好的了,谁肯做他的媳妇?

收工的人们与崔炳炳擦身而过,只听崔炳炳一声叫唤:“哎——爷儿们!你们谁愿意卖名字?十元钱一个,我付现款!”他这一嗓子好似一个炸雷,有个小伙子忍不住“妈呀”一声叫了起来。

等到人们回过神来,崔炳炳咧嘴一笑:“真格的哪,十元钱一个。谁卖?马上给钱。”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张十元面值的钞票,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一个叫姜明堂的老头蹙着眉头瞧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是唱的哪出折子戏呀?年轻轻的,还是多干点正经活!”

“大伯,这您就不用管了。”崔炳炳微微一笑,“咱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您把名字卖给我,我马上就付钱。”

姜明堂气咻咻道:“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把名字卖给你。”

崔炳炳并不理会,把手里的十元钞票捏得“哗哗”响,又对其他人嚷道:“谁卖?谁卖?给现钱哪!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嘿嘿,卖了名字可以再起一个嘛。”

人们弄不懂崔炳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谁也没敢应声。

崔炳炳两只眼睛不住地在人群中扫射。他走到一个叫“姜永钱”的中年汉子跟前,把十元钱凑到他的眼皮底下:“大叔,你把名字卖了吧!你卖,我马上就给你钱……”

他这一个“钱”字还没说完,手中的钞票就被姜永钱夺了过去。姜永钱是个明白人:这年头,十元钱对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种田人来说,该有多么大的诱惑呀!崔炳炳说的不也有道理么,再好听的名字也逃不脱种田的命,再起一个就是了。姜永钱把十元钱攥在手里,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卖了,我的名字就……卖给……你了,这钱就……归……我了。”他说着,转身就要走。

“这可不行。”崔炳炳一下子慌了神,忙伸开两臂挡住他,“这可不行,你还得签约呢,你可不能说一句空头话就完事。以后你再反悔咋办,我找谁去?”

崔炳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对姜永钱说:“这是约定书,你得在上面画押。你不识字,我先把这约定书给你读一下。听着:‘我与崔炳炳达成协议,我自愿把名字卖给他,他付给我十元钱。从此以后,我不再叫姜永钱。此约定自签名之日生效,永不反悔。约定人:姜永钱。某年某月某日。’”

崔炳炳读完,把约定书交给姜永钱。

人们本来以为这是崔炳炳闹着玩玩的事,谁知道一下当了真,便纷纷围拢过来。姜永钱不会写字,正好有个小伙子干活时手背上磕破了血,姜永钱便用中指在上面蘸了蘸,在约定书上按下了手印。

一夜之间,张三传李四,东家传西家,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姜永钱把名字卖给了崔炳炳。人们议论纷纷,就是猜不透崔炳炳在玩什么鬼花样。

事情当然没有完。

隔了没几天,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靠山村的人都还在睡梦中,一个声音便吆喝开了:“姜——永——钱——噢——,你——回——来——”声音从村南头传到村北头,又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在清凉凉的早晨,显得又凄惨又悲凉,搞得全村人想起来又不敢起来,在被窝里又不敢睡着。

话说那个曾经叫过姜永钱的人,乍被这喊声惊醒,心里本能地一跳,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再细一听,是崔炳炳的声音,这才想到自己已经把名字卖给他了,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可他老婆怎么接受得了这个事实?“姜永钱”毕竟是自己的男人,她吓得上下牙齿“咯咯”直打架,两只手紧紧抓住男人的胳膊,生怕他会被这叫声夺了去。睡在一边八岁的儿子这时也被惊醒过来,“哇”地哭着直往妈妈怀里钻。姜永钱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女人和孩子,这时候只有连连懊悔:自己不该为了贪这十元钱,冒失闯祸。

吆喝声持续了十多分钟,总算停止了。一整天,没有新的动静,许多人想问问崔炳炳,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那个年头,整人整怕了,自己都顾不过来呢,人们怕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姜永钱呢,一想到自己已把名字卖出去,见了崔炳炳也只有在心里暗暗吐唾沫的份儿。

一连几天,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崔炳炳就像喊魂似的在村里喊开了:“姜——永——钱——噢,你——回——来——”这喊声震得村头树林一阵瑟瑟响,时而还夹杂着几声狗叫,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姜永钱八岁的儿子受不住这种惊吓,发起了高烧,做母亲的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便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姜永钱虽说是个壮实汉子,然而这一天天的叫魂声,也使他躺不住了。这天清晨,当姜永钱听到崔炳炳的第一声吆喝时,便急忙穿衣起床,循声找去。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当姜永钱看到崔炳炳时,他正披着一件老羊皮袄,两手按个喇叭状,嘶着嗓子在吆喝:“姜——永——钱——噢,你——回——来——”

姜永钱压住心头的怒火,走了上去:“你……你是……存心不让……我过了啊!”

崔炳炳一惊:“啊,你也起得这样早?”

“你……也……真够……损的……”

“你这是说哪儿话呀?大清早就编排我的不是,可要当心舌头呀。”

“向你……直……说了吧,我……不卖名字了。”姜永钱涨红着脸,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十元钱的票子。

崔炳炳稳着哩,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着,说:“你可不能这么快就反悔呀,你的约定书还在我这儿呢。”

姜永钱一时张口结舌,只好无可奈何地哀求说:“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你把我……儿子……吆喝……出病来了……我老婆……都回……娘家了……我都……心惊肉跳的……”

崔炳炳劝道:“唉,我说你可也真笨,你们不会用棉花球把耳朵塞住么?”

“这……”姜永钱一想也是,不禁用手摸一下脑袋,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呢?让老婆和儿子把耳朵塞住,不就听不见这叫魂似的声音了么?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到何时是个头呢?他小心翼翼又问了一声崔炳炳。

“这个么……”崔炳炳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总得到你习惯的那一天为止。”

“啊?”姜永钱一听这句话,仿佛寒冬腊月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好说歹说结结巴巴求了崔炳炳一大通,直到最后,崔炳炳才不乐意似的说道:“你既然想赎回你的名字,就给我一百块钱吧!”

“你……你咋要……这么多呢?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拿过……一百元钱呐。”

“这我可不管,你如果觉得不合算,那就算了,我可要走了。”说完,崔炳炳转身就走,清了清嗓子,又喊开了:“姜——永——钱——噢,你——回——来——”姜永钱伸手要拦他,可一想到哪儿去弄这一百元钱呢?只好又缩回去了。

一连过了十多天,听说崔炳炳还在吆喝叫魂,姜永钱的老婆带着儿子一直不肯回来,姜永钱心里恨透了崔炳炳。

终于有一天,姜永钱压在心头的怒火爆发了。这天晚上十点钟刚过,姜永钱怀里揣了一把木杆剃头刀,带了那张十元的票子,直奔崔炳炳家。由于心中紧张,敲门的声音特别响。崔炳炳要紧打开房门,一看是姜永钱,忙把他请进屋。姜永钱心里有事,开口更加结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急得把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倒是崔炳炳先开了口:“你现在来,莫非是给我送钱来的?”

姜永钱一听“钱”字,火气就上来了,心里反而镇定下来,一边说:“带来了,你看这不是么!”一边就把那十元钞票往崔炳炳的鼻子底下戳去。

其实,姜永钱拿钱的这只手,中指和食指间还夹着一把剃刀,姜永钱今天是豁出去了,可崔炳炳还蒙在鼓里,崔炳炳眼里只看到钱,并没有发现他手里还有刀子。当姜永钱拿刀子的手触到他鼻子的刹那,趁机把刀子插进他嘴巴里用力一划拉,只听崔炳炳“啊——”一声惨叫,当姜永钱把刀子抽出来的时候,崔炳炳的多半截舌头被一起带了出来,人当即晕了过去。

姜永钱一看崔炳炳倒下去,哪里还有什么火气,两只脚都发软了。他一看崔炳炳嘴巴里还在流血,急忙从灶膛里抓了一把草木灰,掰开他的嘴巴塞了进去。

这时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周围一片静悄悄,姜永钱跌跌撞撞摸回自己家里,好半天,“咚咚”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靠山村的人总算睡了一个安稳觉。不过天天听惯了叫魂声,乍一停,人们反而觉得有点奇怪。

没有多少时候,姜永钱昨晚割去崔炳炳舌头的事就传遍了全村。姜永钱是一个老实汉子,崔炳炳起早叫魂前在人们心目中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两个人究竟为了什么事闹到这个地步呢?一时间,人们各种猜测都有,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这两个当事者呢,一个从此少了半截舌头,再也不见他开口,另一个走路老是跌跌撞撞,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着一样。当事者不说,这个谜自然无法解开。一直到半年以后,当初崔炳炳要买名字,那个劝过他的老头姜明堂临死时,才说出了真相:这件事是姜明堂无意中挑起的。

原来崔炳炳平时爱耍些小聪明,凭一双巧手干外活,自然成了当时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小组注意的对象,割尾巴小组就派他们村里的姜明堂具体调查他的情况,到底赚了多少钱。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底,姜明堂了解到崔炳炳似乎只搞了些油盐贴补钱,没有什么大名堂。本来么,靠手艺吃饭乃天经地义,只是在那个年代,好端端的事儿都说不清楚。姜明堂觉得无法向上汇报,就决定进一步试探崔炳炳一下。

当然,姜明堂没有直接去问崔炳炳,而是说要给他说个媳妇,但人家女方得要一百元钱作彩礼,不知拿得出拿不出。崔炳炳四十出头了,再穷也总想有个家,他信以为真,便答应试试看。姜明堂以为他真能拿出一百元钱来,因此在崔炳炳买名字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他是在动这个脑筋。

直到割舌头事件发生后,姜明堂偶尔听姜永钱说起崔炳炳要他一百元钱赎名字的事,方知是自己惹下的麻烦。他当时害怕把自己牵扯进去,连家里人都不敢说。崔炳炳没了舌头,村里人更无从知道。

事过境迁,然而这件事却成了姜明堂的一块心病,离世之时,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葛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