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迷迷糊糊地混着,什么都忘了。突然记起来该洗澡了,浑身就刺痒难受。快过年了,在老家,一定要在新年钟声敲响前沐浴更衣,去旧迎新。一定要洗澡。兵站,就成了我攻克的目标。从兵站老乡那里知道管理澡堂的是一个陕西兵。我当机立断,托老乡捎给他一些公司新到的大红枣,他便放话让我去洗。
终于可以洗个热水澡了。但是,独自走近那男人专用的澡堂子,心里忐忑不安。假如没经历那场突然的暴风雪,林子肯定愿意替我守在澡堂门外。
大年三十,我只得死乞白赖地求王大媳妇陪我去兵站。
在只能容下两人的小澡堂里,热气腾腾的水雾熏得我们面红耳赤。在这地方,让热水从头淋到脚,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开始求她陪我来时,她还犹豫着说:男人的澡堂,我们去合适吗?没想到她见了热水,洗起来就忘了是男人的地盘。她坐在水泥地上,用一个黄色的搓澡巾用力地搓洗自己的大腿和臀部,似乎要搓掉外面的一层老皮。
洗完澡,我们就用热水洗脱下来的脏衣服。她洗衣服的架势让我忍俊不禁。半蹲着,一手按住搓衣板上面的衣服的一端,另一只手抓住下面的一端,用力地搓洗着,搭在胸前的两个乳房也跟着一起一伏,晃来晃去。看着她松弛下垂的乳房,再看看自己胸前的两个硬疙瘩,也许这就是分辨女孩和女人最简便的方法。
王大媳妇发现我在看她的乳房,笑起来,说:“等到你结婚后,被孩子咂过,也会成这样。”
我不禁暧昧地笑起来:“不只给孩子吃,还有王大呢。”虽然从未经历过,但看的言情小说不少。我相信自己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从文字上已经滚瓜烂熟。
“死丫头,该把你嫁出去了。”她撩一把洗衣服的黑水到我身上。
从兵站回到公司,王大媳妇就忙着打扫厨房卫生,我站在一边无从下手,就回到宿舍去收拾自己的窝。
屋里只有一个冰冷的砖砌火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写字台。有炉子也有炭,却不会生火,屋里就跟冰窖样寒气弥漫。寒夜里陪伴我的是一块电热毯和床上方悬吊的一个二百瓦的白炽灯。
简单的生活,收拾起来就简单,换下被罩床单,再把屋里清扫一遍,就干净利索了。隔壁房门紧闭,屋里没动静,看样子他们都忘掉除夕打扫卫生的习惯。
我用一个大方便袋装上垃圾,提着走到南边大门时,碰上从外边回来的林子。他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等我丢完垃圾回来,他还站在门口,似乎还在等我。明知他在等我,他不先开口,我还是不会理他。他面对着我,忧郁的眼睛和我对视,眼里有很多话,嘴唇蠕动着,却没说出来。我最看不起男人这副嘴脸,赶紧离开,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家乡的此时正是饭菜飘香,年味十足。想着家乡的热闹,更显屋子的空洞冷清。从家乡到这里,从热闹到冷清,都是自己选择的。选择了,就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外面零星的爆竹声闯进来,击打着屋里的冷清。
我端着一杯白开水在发呆,林子像爆竹声一样擅自闯入。抬起头,发现屋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惊吓得茶杯落地,玻璃碎裂,茶水散开,犹如恣意开放的花儿,水的花儿。但是那花儿瞬间冻结成一摊丑陋的怪物,匍匐在脚下。林子看一眼碎裂的杯子,抬起头说:“你走吧。”
“为什么要走?”
“不走,明天会吓死你!”
“什么东西会吓死我?”我吃惊地望着林子。屋外继续响起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是冰冷的雪域里炽热的语言。
“大过年的,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吓唬人。”“我要把他们都弄死。”
他的话说得很轻,像一根虚幻的羽毛漂浮在水面。那根羽毛向我拨开了一道厚重的门,那三个剥皮后浑身滴血的羊出来了,浓郁的血腥味向我袭来。林子背对着门,双眼在暗影里泛出狰狞之光。我从没看到过他的这种眼神,那狰狞瞬间又变成柔和,说:“你走吧,到外面去拦一辆军车,向东或者西都行。”
“我不走。”我根本就不信他的话。我很清楚他们,都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见我不信,接着解释说:“那次盗窃,是我找人设的局,他们想弄我去坐牢。”
“啊!——”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
“你以为我想偷?不弄钱回去,我那媳妇爹娘就要退亲,她就要变成别人的堂客。”
林子说完,满脸都是沮丧。那沮丧病毒一样传染蔓延,整间屋子都是沮丧。我也沮丧起来,于他来说,偷与不偷,都没有好出路。
虽然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被罩,电热毯把被窝烤得热乎乎的,我还是辗转难眠。漫长的夜,揪心的夜。眼前晃动着林子那双怪异的眼睛,像谁呢?突然想起那天被杀的羊眼,他们何其相似。该死的林子,又把我的思绪带回那个血淋淋的下午。羊泪汪汪的眼睛,空洞绝望地望着王大举刀的手,殷红的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虽然羊肉早就被他们蚕食殆尽,羊的阴魂却不散,还在院子里飘荡。
在寒风呼啸的夜晚,我就臆想那些灵魂伙同寒风来敲打我们的门窗。
它们又来了。三头羊在我的门口“咩咩”地喊叫。虽然我没参与杀害它们,但杀害它们的是我的同类,我没办法阻止杀戮,就该倾听羊的冤魂惨叫。
我捂住耳朵,那声音就洞穿手背。我蒙上被子,那声音就穿过被子。既然怎么都逃不掉,索性坐起来,想出去赶走它们。等我走到门口,那声音自动消失。以为它们突然聪明起来,找到了它们真正的仇人。我下意识地看南边王二和林子的门口,以为它们会去那里,却让我失望,它们没去那里。让我吃惊的是林子从他的屋里出来了,走进羊队。他也脱光了衣服,赤裸地引领三个失去皮毛的羊,抬起前脚,只用两条后腿着地,像人那样走路,在院子里绕来绕去,最后绕到杀害它们的地方,疯狂地起舞。舞出的仇恨卷起飞沙走石,弥漫了整个院子。
我回到屋里,关紧屋门,想继续睡觉,却不能入眠,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听着外面的动静。我迷糊起来,分不清是梦非梦。
噩梦连连的夜晚依然要过去,新年的早晨在唐古拉白得耀眼的雪光中醒来。
似梦非梦,紧锣密鼓的敲门声响起来。
“开门,快开门呀,林子杀人了!”
敲门声和喊叫声,彻底惊醒了我。
“林子杀人了——林子杀人了——林子杀人了!”我的小屋里挤满了“林子杀人了”的声音,装不下了,才挤进我的耳朵。但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王大媳妇离开了门口,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的名字。我翻身起来,顾不得披上外衣,一身紫色内衣赤足奔到门口,打开屋门,惊呆了。
他们一个手握带血的匕首,一个拿着一把菜刀。一个在跑,一个在追。如果去掉他们手里的匕首和菜刀,去掉那些血腥,他们很像一个男人在追一个女人。我的出现,扰乱了他们的追逐,王大媳妇举起菜刀对准林子扔了过去,趁林子闪身躲避的工夫,她风一样跑了过来。
那速度快得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进了屋,返身关上屋门,身子贴着门瘫下去,痛哭流涕。
她左脸上皮开肉绽,满脸满手都是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血,鲜红得不太真实,像是被涂抹上去的红颜料。假如不是每日相处,真会被她吓死。
我们插好门闩,再把写字台搬来顶在门上,王大媳妇才抹一把眼泪说:“林子杀死了王大。”
假如不是她的血流在我面前,真不敢相信他会杀人。我们一起站过的那间大厅不会信,沱沱河里的坚冰不会信,那个尴尬的雪窝不会信,陕西饭店也不会信,谁会信呢?谁都不会相信木头一样的林子会杀人,但他确实杀人了。他在门外疯狂地撞着我的屋门,恶狠狠地喊:“开门!小月,开门,我要杀死她。”
王大媳妇怕我打开门,背着门堵在那里,血肉模糊地面对着我,可怜巴巴地说:“行行好,不要开门,他已经杀死了王大和王二。”
因为不相信他会杀人,所以他在外面的疯狂喊叫好像不太真实。
一道木门,成了生死的关口。门外在疯狂地攻击,门里在胆战心惊地守护。王大媳妇在屋里搜寻着可以加固房门的任何东西。她看中了那张还带着我余温的单人床,要和我一起架过来顶在写字台上。我们才走到铁床的两头,还没架起来,林子就从门那里转移到一面双层的木格玻璃窗下。他在院子找来一根大木棍捅烂了玻璃。一阵稀里哗啦后,他的头伸进窗户的木格子。从没见王大媳妇这么麻利过,丢下铁床,抄起炉子上的铁锨猛砍过去。铁锨在窗户那里挥舞着,林子的头不敢再伸进来。我站在王大媳妇后面,似乎在看一场惊险的功夫片。外面是林子,和我天天一起站在柜台里的人。屋里是天天做饭给我们吃的人。在我的意识里似乎帮他们谁都不是。林子站在窗户下,面色青灰,眼露杀机,不再是昨天的林子。
“小月,来帮忙呀!”王大媳妇见我木头一样站着,带着哭腔喊。
王大媳妇的哭诉,我完全清醒了。瞬间明白了这个早晨发生的故事,及故事的因果。这个因果平时隐藏在生活的表象下,谁也看不出。结果依然会来到。这就是结果。我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但是谁也无法逆转。我知道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但是杀红了眼的人是停不下来的。而我手无缚鸡之力,只有束手就擒。王大媳妇可以拿一把铁锨和他对抗,她才是生死关头的英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数说着王大媳妇和我平时对他的好。我只是机械地说着,希望自己嘴里的语言能感化他。但是,他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语言。
他脸色铁青,举起那把带血的匕首不停地喊着:“把她放出来。”
王大媳妇紧握着那把铁锨坚守在窗户下。
“该杀的人你杀了,现在跑吧,我们都和你无冤无仇,我们也不去报案。”不知何故,我竟然劝他逃跑。这是暂时的两全其美,却成了后来王大媳妇说我和林子是一伙的依据。
“赶紧把她放出来,别说废话!”
林子的话硬如石头。他的眼里已流出嗜血的恶魔。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死神冰冷的吻已落在我的额头。我抓住死神腻滑无骨的手,对望着,却没有恐惧怯懦。过去一直恐惧想象中的死亡,从坟墓旁经过就会心惊胆战。现在死神站在面前,反而没了恐惧,似乎一个陌生人来带我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想到自己来到这个世上还没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没爱过,就要匆匆离去,不禁泪水潇潇。
也许是我的眼泪,也许是他不想久耗,等我穿戴整齐,再把床铺收拾整齐,转身,他从窗户那里消失了。
我估计他回屋收拾东西去了,还会折回来。便让王大媳妇爬进低矮的单人床下躲起来。床单很宽,下摆几乎垂到地上,正好挡住床下的一切。
林子再次出现在窗下时,我就撒谎说:“她跑出去了。”他不太相信,把头伸进窗户里。以为他要爬进来,我吓出一身冷汗。还好,他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用眼在我的屋里搜寻,没看出蛛丝马迹,就把头缩回去了。
临走说:“你也赶紧走吧,两个死人,会吓死你。”
这是林子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