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方
你家油条可真大!杨子付账时向老板揶揄道。他本来准备买五根的,老婆两根自己三根。可这家油条实在太小了,跟筷子似的,两根哪里吃得饱。
操,就这也敢卖一块钱一根!贵贱不说,这像油条吗?也忒黑了点吧!杨子忿忿地递给老板一张十元钞票,在心里说道。
老板没理他,边找零边拿眼翻了他一下。仿佛在说,吃就吃,不吃拉倒。
杨子赌气似地要了七根油条,两杯豆浆。塑料袋很薄,他又要了一个。他没在店里吃自己那份,想着赶紧给老婆送过去。本来他就没准备在外面买早点。昨晚跟老婆通电话,老婆说她想吃臊子面了,没想大早起来,水没烧开就没气了。
听老婆说今天化验结果能出来,最好是良性哈。杨子边开车边想着老婆的病情。老婆右侧乳房上长了个肿块,已经住院两天了。
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一路上车多人多,本想着能顺路捎上一个两个,哪知眼看到了医院,却一单生意都没拉上。没拉上就没拉上吧。还好,路那边有个空车位。杨子刚打开转向灯,不好!眼瞅着对面驶过来一辆车,一拐,停在了空位上。
真他妈背啊!杨子骂了句粗话,无奈地将车子驶进医院楼下的停车场。停车场收费,每小时三元。
有时候,人若是倒霉了,往往霉运就会一个接一个。杨子最近就是这样。先是九月份女儿开学,学校发来短信,说学费涨到了七千元,再加上暖气费书本费等其它乱七八糟的费用,老婆拢共给女儿卡上打了一万一。
涨涨涨,啥都涨……老婆私下向他抱怨说,都快供不起了!
你小声点!杨子怕女儿听见,赶紧向老婆嘘了一下,说,怕啥?挣钱不就给孩子花的嘛。女儿今年上大二了。他和女儿的关系最好。他怕孩子受委屈,让老婆多给女儿打点生活费。
怕啥,姑娘家家的,要富养,懂不懂?他跟老婆说。老婆听了不服气,白他一眼说,就你知道心疼女儿。
杨子和老婆是灯泡厂的下岗职工。老婆在一家超市打工,他跑出租车。他是单位的货车司机,只会这一门手艺。车子是用下岗安置费买的,挂靠在一家出租公司。买车时向老婆娘家借了一点,不过早就还完了。
杨子跑车没雇人,一个人跑两个班,每天跑到后半夜。辛苦固然辛苦,但能多挣不少。老婆女儿心疼他,让他雇个司机,他笑呵呵地对母女俩说不用,我一人能行。多挣点钱,给你妈买新房呀。他对女儿说。
按说两人每月的收入加起来有四五千,一家三口过日子应该没啥问题。比那几年可好多了。杨子是个比较容易满足的人,他时常跟老婆回忆起刚下岗时的那段日子。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他乐呵呵地喝着小酒,对老婆说。
余个屁!物价恁贵的,根本攒不下钱……
老婆是个刀子嘴,喜欢跟他拌嘴抬杠。
怕啥?喇叭一响,黄金万两!杨子嘴里喷着酒气、嬉皮笑脸地安慰老婆。
来来,老婆,你也喝一杯!
去去!老婆心疼他,见他没完,便咣地一把夺过酒瓶,口中喝道,明天你不出车了?
见老婆发威,杨子即刻软下来,小声在嘴里咕嚷了句怕啥,便乖乖地去盛了碗饭,吃将起来。他怕把老婆惹火了,跟他谈房子谈钱。他和老婆至今还住在单位的一栋旧楼房里。这辈子能住上一套自己的房子,就是死也值了。老婆这话时常刺激着杨子的神经,并令他羞愧不已。然而,对于双方都是下岗职工的两口子来说,这又谈何容易呀。贷款都没地方贷。慢慢攒吧。杨子安慰老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小家庭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故而,这些年他丝毫也不敢怠慢,每天起早贪黑的,无非是想多跑点、多挣几个钱。不然咋办,一家三口吃啥?
怕啥是杨子的口头禅。不过这话他越说越没底气。现如今,人生活在这世界上,是需要勇气的。钱是男人的胆嘛。他在心里总结道。常年的贫穷生活,让他对金钱有了深刻的认识,或者说有一种渴望。谁不渴望金钱呀。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目前自家这种状况,一无背景二没本钱的,要想挣大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不成这辈子就这样了?有时候,他也会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咋?这世道不甘心的人多了去了。想着去偷去抢自己又没那个胆量,便只好突发奇想地巴望着也没准哪天天上就掉馅饼了呢。
令人遗憾的是,馅饼始终没有落在自己头上。就想,许是自己没那命吧。于是乎,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怕啥两个字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没以前那么硬气了。兴许,他是把这两个字当成了他的麻醉剂和挡箭牌。挡他,更挡他的心。
这当会儿,杨子提着一兜油条和豆浆坐电梯赶到病房,老婆已经起床了。老婆的病处在观察期,她不让杨子陪护。出租车少跑一天就是四百多,里外里损失那可就大了。
吃饭。杨子把早点在柜子上放好,招呼自家老婆。咋买这么多……老婆有点诧异,不是说好做臊子面吗?
没做成。杨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气了,液化气用完了。
说着话,杨子拿起一杯豆浆,把吸管插好,递给老婆。老婆哦了一声,让了让同病房的病友,两口子一块吃起早点来。
杨子吃得很快。油条小,两分钟不到,四根油条下肚。老婆只吃了两根,让他把剩下一根也吃了。
你慢点吃呢。老婆对杨子嗔道。缓缓,又说,医生说今天病理检查结果就能出来,要是良性的就不用做手术了。好事啊。杨子嘴里嚼着油条,含混不清地说道,一准是良性的,我摸着疙瘩又不大。
杨子这话说得有点愣头愣脑,老婆顿时羞红了脸,抬手朝他空打了一下,偷眼瞄向病友。
太好了。不做手术就能省下一大笔费用,缴纳自己和老婆的养老金基本就够用了。虽然病检结果还没出来,可老婆的话还是让杨子高兴起来。
咋能不高兴呢!杨子可不愿意把老婆的病情往坏处想。穷人家家的,一旦摊上这种事,倾家荡产不说,搞不好连人都保不住。和自己一块下岗的大刘,去年患上癌症,化疗化得都没了人形了。结果花了十多万,没钱了,只好躺在家里等死。多可怜呀。
想到这儿,杨子把目光转向老婆,眼神里满是爱怜。两口子对视了一眼,老婆问他厂里破产的事咋样了。
下岗这许多年,灯泡厂终于被纳入到了破产行列。因牵扯到自身利益,杨子前两天特意去了趟厂里。
其他没啥,就是养老金这块,厂里说这几年拖欠的养老金由政府负担百分之六十,其余部分由个人缴纳……杨子边说边拿眼去看老婆,他怕说多了老婆操心。
交多少……果然,老婆皱起眉头。穷日子过怕了,老婆对钱比较敏感。补缴的话自家可是双份呀。
不知道……还没算出来吧。杨子突然心烦起来。算上老婆这次住院,最近遇上的烦心事可真不少,且都和经济有关,也就是和钱有关。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么。他把空杯子扔进垃圾筐,用手在嘴巴上一抹,皱着眉头对老婆说,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跑车去呀!
他向老婆交代说等化验结果出来了给他打电话。说完,急匆匆走出病房。
钱钱钱!住院要钱,孩子上学要钱,交养老金要钱……杨子蓦地气急败坏起来,狠狠摁下电梯按钮。有时候,对没钱的人来说,就好像专门为钱活着似的。杨子注视着电梯门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内心掠过一阵悲哀。
楼下停车场里只停了自己一辆出租车,绿绿的,格外显眼。杨子发现左边车头保险杠上有点小刮蹭,痕迹还挺明显的,看颜色应该是辆红色的肇事车。便停下脚步,看了下左右,见对不上号,只好悻悻地开车走了。怪谁呀?要怪就怪自己点背吧。挣钱去吧。杨子苦笑着摇摇头,交了三块钱停车费,驶出停车场。
还不错,出门就拉个活。是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看样子快迟到了,赶着去上班,一路上不停地催他开快点。师傅,行政中心。能不能快点?杨子嘴上应承着,车子却没跑起来。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马路上车辆一辆接一辆,根本就跑不起来。再加上市区红绿灯多,有的路口要等两三个灯时。完了完了,迟到了。男子急得坐不住,屁股扭来扭去,嘴里一个劲地催。帮个忙,师傅,开快点。
你看这路况,我尽量吧。杨子是个老司机了,嘴上答应着,心想还是安全第一,再说自己最近好像还挺倒霉的哈。小心点,没错。
中年男子半拉屁股坐在副驾座上,手里紧攥着公文包,好像在替杨子一起使劲似的。看别把包揉烂了。呵呵。杨子不觉好笑,心想急有个啥用,有本事别迟到呀。看男子模样像个公务员,就想现在风声那般紧的,不会是昨晚喝酒应酬去了吧?
再看中年男子,急得汗都下来了,不停地掀起衣角擦眼镜。
八点十分左右,出租车开到行政中心一号楼前。
男子扔下三十块钱拔脚就跑。
包,你的包!公文包落在了车上。找你零钱!杨子喊道。
中年男子顾不得找零,嗖地一声,抱着公文包飞快跑进办公楼。
顺着男子的背影,杨子看了一下挂在一号楼前的两块牌匾,会意地笑了笑。
无独有偶,在离行政中心不远的怡苑小区,杨子又拉了个上班迟到的。是个大大咧咧的年青人。到烟厂。小伙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慢吞吞拉开车门。一股酒气直窜进来。你早上就喝酒?杨子故意问他。哪呀,昨晚喝大了。小伙脸上明显带着宿醉,上车就打起了瞌睡。
杨子瞅了小伙一眼,心里笑道,好么,一大早就遇上这两个活宝。他想起方才那个公务员模样的中年男子,不由心生羡慕,有铁饭碗可真好!
小伙看样子是卷烟厂的职工,杨子不时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见小伙直打瞌睡,杨子把收音机的音量往小调了调。交通台正在播报一条新闻,说是某出租车公司的一位王姓师傅捡到十万元现金交还给失主的事。
傻逼么!小伙并没睡死,眯缝着眼睛咕哝了一句。
王姓师傅?杨子在脑子里搜索着自己公司姓王的司机,心道没听公司人说呀。不会是王有利吧?昨天还和这家伙一块在面馆吃扯面来着。
王有利这家伙我知道,是个存不住事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广播电台也真操蛋,也不公布下这位司机的名字。
十万元,好大一笔巨款呀。杨子想象着这么多钱摞在一起的样子,眼睛里直放光芒。收音机的音量并不大,但这条消息却在他心里激起波澜,跟颗小炸弹似的。
不好,红灯!杨子想得走了神,差点闯个红灯。急刹车把小伙吓了一跳。小伙睁开眼睛愣了一会,扭头瞅着杨子说道,大哥,拜托啦。你咋开的车,闯红灯呀。然后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用手指着收音机慢吞吞地笑着说,不会吧?司机大哥。又不是你捡的,你紧张个毛呀!
小伙笑得很阳光,话也阳光。阳光照进杨子心里,把他拉回现实。
是呀,又不是我捡到的,我紧张个啥。杨子放下车窗,小伙身上的酒味烟味和着收音机的声音飘出窗外。
车辆继续行驶着。也许是这条新闻的作用,也许是对杨子不放心,只见小伙坐直了身体,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矿泉水,然后指着收音机对杨子说道,傻x,大傻x!要是我,给他还个毛呀!不承认谁能知道,你说是不是师傅?
小伙说话的声音很大,有点激动的样子。杨子注意到这回他没说傻逼,说的是傻叉,还把对自己的称呼由大哥变成了师傅。
小伙这番话让杨子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尽管他在心里有点认同小伙的说法。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小伙让杨子把车窗关上。仲秋时节,小伙穿得有点单薄。有点冷。他说。
大傻逼!小伙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他把剩下半瓶矿泉水喝完,把瓶子扔在地板上,又跟杨子说道,不过,这跟你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该干吗干吗吧。你说是不是,大哥?
这回杨子没有回答,只专心开车。他似乎又闻到了小伙身上的烟味和酒味。
早上高峰期一过,生意明显清淡下来。街上行人倒不少,基本都是到菜市场买菜的和逛街的,打车的人很少。杨子转悠了大半个上午,只拉了两个零客。还是省点油吧。他看了下油表,又该加气了。除了电动车外,大部分出租车都是油气两用。油价这么贵的,不改气的话早就没人跑出租了!
加完气,杨子顺路把车开到君悦酒店。这里是他载客的一个点。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有一次杨子溜达到火车站,没停几分钟就被那伙司机给轰走了。酒店门口这时已经停了几辆出租车,杨子排上队,跟几个熟人打了个招呼,便耐心等待起来。
咦,都十一点钟了,老婆咋还不打电话?早就查完房了呀。
杨子有点担心,正准备给老婆打电话,这时,手机响了。
是王有利打来的。王有利和他一个公司,两人关系还不错。
王有利问他现在在哪儿,他约他中午一块吃饭。王有利的口气听起来挺悠闲的,想必和自己一样没啥生意。
杨子回答说在君悦,他问他人在哪儿。
王有利特别能谝,肚子里搁不住事,是个大喇叭。杨子突然想起广播里那个拾金不昧的王姓司机,心想一会得问问他。
妈的,没生意么……果然,王有利拉开闲谝的架势,说他现在文理学院。他问杨子跑了多少,杨子说不行。拉女学生呀。杨子调侃他道。文理学院学生多,打车的也多。杨子原来点也在文理学院。不过时间一长,他发现好多女学生都不愿意坐他的车,他感到很纳闷。再看王有利,生意却好得不得了,甚至都有不少固定的熟客。现在的大学生啊,不好好学习,下了课就往外边跑,尤其女孩子,啧啧……一回,他向王有利请教,王有利边喝面汤,边打着哈哈跟他说。
小心弄出事。他半开玩笑地提醒王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