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男有段时间一直学徐碧城的品位,家里的装饰依旧充斥着不符合她性子的小情调,留声机放着她最爱的音乐,是周旋的《银花飞》,留声机里的声音,慵懒中挂着几分妖娆:“银花飞,银花飞,银光穿透了绣罗帷……”
陈深说:“你就喜欢听周璇的歌。”
李小男没理他,而且扬眉问道:“你们到底是中共的人,还是军统的人?”
陈深拿起一张唱片,把玩了两下说:“周璇的歌,都是百代公司出的唱片吧?”
李小男加重了语气,“我在问,你们到底是中共的人,还是军统的人?”
陈深随手将唱片放回桌上,轻笑,“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李小男一拍桌子,嚷嚷道:“哇,你们怎么都这么厉害?我天天在你们跟前都看不出你们是间谍,显得我跟个傻子似的。”
陈深眼梢一挑,“还演?这些年我唯一看走眼的人就只有你,李小男。”
李小男无辜地眨巴两下眼睛,“那你要不要考虑培养我也当间谍?”
陈深的目光望向桌上的杯子。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小男,我希望你能够离开,像今天这样的运气不会经常有的。一个徐碧城已经够让我焦头烂额的了,如果下一次有麻烦的人是你,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保你平安。”
李小男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说:“你这是把我看得和碧城一样重要了吗?”
陈深一怔,掩饰地喝了一大口水,没好气地说:“你这人听话怎么听不懂重点?你很碍事,知道吗?”
李小男白了他一眼,“你就装吧,你喜欢碧城,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但我不介意的,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好。”
陈深望着面带微笑却眼中含泪的李小男,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亦然知道,自己背负不起这一份痴心错付。他逃避地说:“早点睡吧,我走了。”
被重刑折磨得遍体鳞伤的钱秘书正式被两名汪伪特务交到了日本宪兵手里。影佐坐在车里对毕忠良微笑,对这次抓捕的结果表示满意。毕忠良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侧,不知在说着什么。
陈深和唐山海一起站在窗口看着院子里的情形,像是在看一场电影默剧,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仍旧未知的结果。
唐山海说:“陈深,有时候我很讨厌你。每次都靠你为我们解围,这让我很没面子。”他的表情似乎真带着些苦恼。陈深笑着看了他一眼,“相比你以前说的谢谢,我更喜欢听这句话。”
唐山海叹息一声,“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应该继续说谢谢。”
两个人都笑了。数次的生死危机,已将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猜忌、隔阂以及不信任都消逝殆尽了。如今的唐山海只愿拿陈深当兄弟,不论他是什么立场都好。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唐山海将它给了陈深。
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宪兵队军车,唐山海问陈深:“你真的要跟李小男结婚吗?”
陈深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白。他随即又自嘲地笑笑:“我找不到不娶她的理由。”
唐山海直视着陈深,“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碧城交给你的?我成全你们,不是为了给你机会去伤害她。”
陈深点头,又纠结地沉默了一会,问唐山海:“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唐山海也沉默了,最终也是一身叹息,“好自为之吧,兄弟。如果你不能让她快乐,我是不会再给你下一次机会的。”
钱秘书被带走了,唐山海、徐碧城和陈深头上的乌云总算有了几分晴朗。然而钱秘书这只替罪羊的消失,也不是所有人都满意,就如此刻失神地坐在位子上发呆的苏三省。
曾树站在他的办公桌前问:“你觉得钱秘书真是‘熟地黄’吗?”
苏三省眯了眯眼睛,“毕忠良相信他是,李默群相信他是,他自然就是。”
曾树皱眉,“我觉得不是他。”
苏三省冷哼,“不管是不是,这件事都到此为止了。”
曾树明白苏三省的意思,叹了口气汇报说:“派去漳州的兄弟已经回来了,没有找到昌隆饭店的伙计。”
苏三省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烦躁,“去街坊那里问清楚这伙计的长相,画出来,接着找。”
曾树心知,他这是为了李小男的事情,迫切想要找到陈深的破绽。他转身欲离时突然想到一件,又站住,“昌隆饭店昨天关门歇业了,老板一家都不见了。”
苏三省又来了精神,“这个饭店一定有问题,这老板一家是躲起来了。找,找到他们,就找到了陈深的死穴。”
他就不相信,陈深是铜墙铁壁。
徐碧城这些天总有些精神恍惚,脑子里总不断地重现那次在行李间与陈深对望的片段。走廊之上,徐碧城缓慢地走过陈深办公室的门口,站住了,痴痴地望着那扇关闭着的门,却不敢去敲响。
徐碧城自嘲地笑了笑,想要离开,这时办公室的门却忽然开了。正欲出来的陈深看到徐碧城之后,神色也是一呆。徐碧城凄然地笑了一下,酸涩地说:“我以为这扇门再也不会对我打开了。”
陈深的眼角余光扫到走廊上此时空无一人,突然一把拉住了徐碧城,将她拉进自己的办公室。陈深关上门,像是要把徐碧城的样子刻进脑海里一样,专注地凝视她。
徐碧城被他的目光感染得泪眼婆娑,委屈地道:“你不是说等我出来要给我剪头发的吗?”
陈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徐碧城的泪珠断了线一般滑下,望着陈深说:“现在已经太晚了吗?”
陈深无法回答徐碧城,只觉得胸中澎湃的情感已经让他无法自持。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踏出一步,揽住徐碧城的腰,吻住了她的唇。徐碧城被陈深突如其来的亲吻弄得一滞,只愣了一秒,就被陈深的吻所融化。
这样的幸福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珍贵。她也抱住了陈深,热烈地回吻了他。
沙发上,两人相互依偎着坐在一起。陈深用手指绕着徐碧城的头发,轻柔地道:“傻瓜,以后不可以再那样做。危险的事永远交给我,你永远要考虑让自己先走。”
徐碧城摇摇头,坚定地说:“如果当时你是我,你也会那样做,对不对?”
陈深竟无言以对。是的,换作是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面对所有的危险。
徐碧城看着他微笑,“我们既然已知对方的心意,别的就不重要了。我们欠小男太多了,不论你怎么选,我都不会怪你。”
陈深只能将痛苦深埋,无人能懂他内心的痛苦,更不知道如何给徐碧城承诺。他唯有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叹息着:“给我一点时间。”
距离钱秘书被捕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唐山海确定行动处对自己的盯梢全部撤掉以后,跟陶大春见了一面。由于密码本泄露,他们现在暂时不能跟上级联络,“熟地黄”的代号也不能再用了。两人商议之下,决定让陶大春回一趟重庆,尽快确定新密码。
由于事情紧急,当天下午陶大春就到售票处。恰好曾树也在那时从售票处出来,他看到陶大春从黄包车上下来,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担心陶大春会有帮手在附近,为免打草惊蛇,没有直接上前,而是迅速回到行动处向苏三省做了汇报。
苏三省阴翳的脸上终于透出几分笑容,冷笑道:“转道去重庆?这是要回大本营啊。”想了一会儿,苏三省挥手,示意曾树附耳过来,开始部署。
陈深从走廊上过来,正看到曾树从苏三省的办公室出来,脚步匆匆地下楼,直奔阿强等特务,不知在院子的角落里密谋着什么。
扁头提着一把开水壶走过来,也不知陈深在看什么,傻里傻气地道:“头儿,开水打来了,我帮你泡茶吧。”
陈深向扁头招了招手。扁头立刻凑到窗边,顺着陈深的目光,也看到了楼底下正在说话的曾树和阿强等人。
扁头不屑地说:“这几个人凑到一起,肯定没好事情的。”
陈深看着他,“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扁头嘿嘿一笑,“晓得。”
李小男屋里的装饰好像一直停留在徐碧城喜欢的诗意小情调上,唱机上放着的却永远是周旋的《银花飞》,典型的广东小调,有点糯,也不像是她这个调调的女人该喜欢的东西。
李小男一直像个矛盾综合体,傻的时候,真傻;而傻透的人,往往又最聪明。陈深走进李小男的房间,看到客厅里还放着一篮子水果。这是今天上午苏三省送过来的。那个总是阴翳着脸的男人,总让李小男觉得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