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忠良举起酒杯,语气里竟有欣赏的意味,“视死如归?好。我敬你一杯。”说完仰头将酒喝完。
陈深躺在病床上,思索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毕忠良肯定已经提审过沈秋霞了。他想到这里,眉眼间不禁浮现出担忧之色,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沈秋霞能挺过去,挺到组织来营救她。医院爆炸的所有经过毕忠良肯定也已经知晓,只是他不知道毕忠良会不会相信自己所说,会不会跳进自己布好的局里。
这时扁头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也有些玻璃划破的伤痕。他走到陈深旁边说:“头儿,我来接你出院。”
陈深点点头,换好衣服,便与扁头一起向外走去。一片狼藉的走廊早已被清理干净,就连玻璃也全部重新安装了,竟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剧烈的爆炸。
扁头转头看着陈深脖子上的纱布说:“头儿,你昏过去这么长时间,肯定不知道伍志国那两个兄弟全招了吧?”
陈深略微诧异,“招了?”
扁头说:“他们敢不招吗?我们这多人把医院围得铁通一样,还能出这种的大事,肯定是自己人做的。这么多地方爆炸,还要把一个大活人抬出去,肯定也有同伙策应。”
陈深神色镇定,知道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扁头继续说:“哦,对了。处座叫你出了医院直接去他家,毕太太叫你去吃饭。还有,你受伤的事情不要跟毕太太添油加醋,老毕说她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陈深笑了,说:“老毕什么都不怕,就怕老婆。”
陈深到达毕忠良家时已经是傍晚了。毕忠良之妻刘兰芝拉着陈深往沙发边走,一口上海腔普通话:“怎么搞的?怎么弄成这样子?快让嫂子看看伤口。”
陈深在沙发上坐下说:“不碍事,嫂子,不用看的。”
刘兰芝凑近看着陈深包扎好的伤口说:“就算不碍事,也要好好养伤口的。鸽子汤应该好了,刘妈,赶紧给陈深盛一碗,养伤口很灵的。”
陈深说:“嫂子,你就放心吧,朱海燕护士给我包扎得很好的,她也说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等到陈深喝完鸽子汤,所有的菜已准备妥当。陈深帮着刘兰芝一起从厨房将菜端上了餐桌,此时钟表已指向晚上六点半。
刘兰芝一边摆盘一边问:“老毕怎么还不回来?”
刘兰芝刚说完,门就被人打开了,正是毕忠良回来了。他进屋脱去外衣,换了一件家居棉袍,再走到餐桌边。陈深一直微笑望着他。
刘兰芝举杯,“来,老毕,祝贺你35岁生日快乐!”
毕忠良夫妇端着酒杯,陈深拿的却是格瓦斯汽水。三人共同碰杯,饮尽。
陈深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祝老毕返老还童!”
毕忠良笑着敲了一下陈深的头,“还什么童?35岁的老头子了。”
刘兰芝起身将她与毕忠良的酒杯再次倒满,“30岁前你的性命是你娘给的。”
毕忠良端起酒杯,附和说:“30岁以后的命是兄弟给的。来,陈深,哥敬你。”
陈深笑着说:“你俩能不能别成天把这些话挂在嘴上。”然后把手摊开在毕忠良面前,笑意更深地说,“还不如来点儿实际的。”
毕忠良会意,转头对刘兰芝说:“待会把扁头叫来,打麻将,兰芝,你负责给陈深放冲。”
陈深大笑,“哎,这还差不多嘛。”
刘兰芝看着眼前笑得开心的毕忠良和陈深,伸出筷子在他们的碗上各打了一下说:“行啦行啦,你们兄弟俩别光拌嘴了,吃饭吃饭。老毕,我跟你说几回了,让你把陈深调到总务科去,你怎么老也不听我的?看看,又害陈深受伤了……
毕忠良吃了一大口饭说:“没门。总务科的科长牛一平,那是李默群的大舅子,别人能动,他可动不得。”
刘兰芝一直把陈深当成了阿弟,更何况陈深曾经在江西剿赤匪时救过毕忠良的命。刘兰芝对陈深找老婆这件事也格外上心,成天在毕忠良的面前念叨个没完。毕忠良十分无奈,不止一次地跟陈深说,让陈深早点找老婆,每次陈深都会笑毕忠良说,念叨好呀,接着念,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吃完饭,刘兰芝便与刘妈去收拾东西。陈深坐在茶几上沏着功夫茶,毕忠良坐在一旁玩着一只烟斗。边几上放着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一个小女孩坐在毕忠良和刘兰芝中间,约莫五六岁模样。
毕忠良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妞妞要是还在,今年该有十二岁了!”
陈深沏茶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一下,“六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毕忠良看着在餐桌前忙活的刘兰芝,对陈深说:“这些年亏得你常陪你嫂子去去教会什么的地方,她开朗了很多。”
陈深说:“治好她的是时间。”
毕忠良感慨说:“时间啊,能把方的变成圆的,把有的变成没的……”
陈深自我嘲笑了一下,“还能把抗日志士变成汉奸。”
毕忠良瞪着陈深,“有这么骂自己的吗?你是怪我拉你上了贼船?”
陈深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毕忠良说:“怪你干啥?当了逃兵,就算回去也得被党国拖了去喂狗。”
毕忠良说:“我知道你怪我,因为你还有良心。”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他边继续沏着茶边说:“可党国不信咱们的良心。”
“所以咱还得给自己找条活路,我还记得第一次带你去见李默群的时候,他问你会些什么?”毕忠良看着陈深问。
陈深放下功夫茶,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理发剪刀,在手心里眼花缭乱地转了起来,说:“我会剃头。”
毕忠良和陈深一齐大笑起来。
陈深一脸认真地说:“我爹其实不想让我学剃头,他想让我当国文教员,可是我国文不行。”
毕忠良也认真起来,他拿过陈深手中的剃头刀,再取下自己腰间的枪放在了陈深面前的茶几上说:“早晚你还是得拿枪。”
陈深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他看着那把枪,追忆往事。
陈深眼前浮现出和毕忠良在杭州新兵训练处一起集训新兵的往事。那是春天,所有的花都在训练营的野地上放肆地开放。他还和毕忠良一起在江西围剿过赤匪,那时候毕忠良的头部被弹片划过,掀掉了一块头皮,差点昏死过去。理发师出身的陈深背着毕忠良走在一片荒草凄凄的路上,长长的野草几乎没过他们半个身子。
忽然一声枪响,一颗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击中了毕忠良的腿,毕忠良发出一声痛呼。陈深立刻扶毕忠良躺下,自己也低伏在毕忠良身边一动不动,他感觉到有人正踏着野草渐渐接近他们。
陈深举枪对准来人的方向,来人脚踏野草的声音一下下地传入陈深的耳膜,陈深同时听得到自己内心紧张的狂跳声。等人影接近,他一枪击发,对方应声而倒,发出一声痛呼,仿佛是个男孩的声音。
陈深和毕忠良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去,一个十二三岁的日本少年仰面躺在草丛中,他被陈深刚才那一枪击中了腹部,正在无力地喘息着,血泡在他的腹部汩汩作响地冒出来。日本少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举枪就射。陈深一脚踢飞了日本少年手中的枪,可是陈深举枪的手在颤抖,他没有办法再开出第二枪。日本少年看出陈深的犹豫,他挑衅地看了陈深一眼,支撑着站起身来瞪着他。
毕忠良在旁狂吼着“杀了那日本少年”。就在陈深犹豫不决时,日本少年忽然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飞向陈深,陈深情急之下再次开枪,直接击中了日本少年的眉心。几乎是同时,小刀飞过陈深的面颊,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陈深看着无声倒在草地上的日本少年,满面惊恐,竟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枪。
猛然间,陈深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伸手捂着脸说:“你知道的,我试过很多次,就是不行。要不就按嫂子说的,你把我调去总务处吧。我也不想当科长,就在牛一平的手底下随便打个杂就行。”
毕忠良有些生气,他认真地说:“胡说八道!整个行动处,我真正信得过的就你一个,你哪也别想去,老实待在我身边。从明天开始,我要审‘宰相’。”毕忠良看了陈深一眼,“你跟我一起去。”
陈深强力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表情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一向不爱管这些事,这回就算了吧,下回行吗?对女人我下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