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儿童文学》百万纪念文集:小说卷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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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盲琴(1)

老臣

那个男孩儿出现在我们视野时,最初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太阳在头顶照耀,四面环围的山峦没有阴影,苍黄的颜色给人干燥的感觉。没有喜鹊或者乌鸦在空中飞掠而过,村庄宁静而又空旷。我们在做古老的游戏:打瓦。失败的定子正跪在地上,任凭胜者的拳头在背上擂出太平鼓的闷响。

定子说:“假丫头,你砸狠点儿,好像挠痒痒似的没意思。”

假丫头说:“定子是你愿意,我可狠劲儿砸了。”袖子在鼻子下抹一把,他黑棉袄的袖子已结成油光光的硬壳儿。

太平鼓闷闷的响声加重也加快了,定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假丫头,你这样才像个老爷们儿,一会儿我砸你也这样。”

假丫头慌了,停止动作,说:“别,别,定子我怕疼,我不像你铁打的一样。”

定子最爱听人说他是铁打的。定子有病,说不出来的病,只听大人们说那是绝症。可定子身体多么健壮呵,他比我们任何人的腰都粗,膀都阔,个儿头都大,拳头都硬,可定子是身患绝症的。他听了假丫头的话,又咯咯地笑了,说:“你砸呀,砸。”

假丫头央求说:“定子,你别让我砸了,我不砸你。”

定子说:“可我还没过瘾。”

假丫头几乎带着哭腔,说:“定子,我不砸你!”

定子不再坑声,跪着不起来,头仰着,向无遮无拦的村外望。他这一望,就发现了那个灰影儿。

“山上有个啥物?”定子说。

我们全向西面的山坡望去,果然,土黄的山坡上,泛着白光的山路上有个灰影儿,正缓缓地向山下蠕动,像一只甲虫。

“是一条毛虫。”定子说。

“是一条毛虫。”假丫头帮腔说。和定子在一起,假丫头就没有嘴了,定子说啥他说啥,好像他的嘴是定子的。

可那是一个人。我们都很清楚,分清是人是虫是很容易的。定子总是爱把一些事公开说错,等待人来附和。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这一点我们认为很对,因为四面山上的路,都只通向我们的村庄。大家放弃那种古老的游戏,而是在阳光下晾晒自己蜷缩在脚下的影子,呆呆地望着村口的那盘废碾砣。那个灰色的影子已在坡上消失,现在肯定正运动在沟膛里。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他打了声口哨,一匹驴驹般大的黑狗在土路上刨出一溜烟,蹿到定子前,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绕定子的身前身后转,尾巴用劲儿扑摇着。每次村里来陌生人,定子都会把狗唤过来,看狗张牙舞爪咆哮,看人惊慌失措的狼狈样子,我们都笑得开心,都尽量把咬苞米饼子嚼咸菜疙瘩的嘴巴咧得大些,再大些。这是定子发明的游戏,尽管被大人们深恶痛绝。

可是,过了好长时间,碾砣前并没有出现那灰色的影子。大黑狗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主人并没啥指派,几次要悄悄地溜走,却都被定子一声很有威慑力的吆喝唤回来。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假丫头马上附和一句,不过声音很轻很轻。我们都有些失望。阳光照在村巷里,灰色的房屋像一些腐朽的草垛,再也散发不出新鲜的气息。哪家的猪在闹槽,哼哼叽叽的声音令人疲惫。定子已咬了几次牙。定子咬牙以后,都会让大黑狗攻击得更猛烈。我们相信今天的游戏肯定会更加精彩。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假丫头没有附和,倒是谁家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叫了起来,让沉静的村庄有了些生动的气息。

“回去吧。”有人说。可定子没有动,我们就没有动。日头已开始往肩膀上倾斜。起风了,村巷里刮起干燥的黄尘,我们不得不时常眯会儿眼睛。

“是一条虫……”定子说,我们听得出他已经动摇。大黑狗夹着尾巴,蹑着爪垫儿溜走,他没有吆喝。我们都懒懒地想扭身回到各自家低矮的泥屋时,一种声音飘入耳孔。大黑狗又噌地蹿了回来,冲村口兴奋地吠叫。可是却没有那灰色的影子,只见白色的老碾砣悄悄蹲伏在村口,凝然不动,像一个古老的象征。

那自村外飘来的声音却更响。先是风刮草丛一样,把人紧紧裹住,草叶摩擦,然后是落叶飘零,呼呼啦啦。风声时紧时缓,时高时低。陡然一声树枝折断的脆响,风声消失,倒有什么鸟儿叫了起来,一声一声,清丽婉转。开始是一只鸟儿,然后是两只鸟儿,最后是一群鸟儿。鸟儿争吵一会儿,歌唱一会儿,飞翔一会儿。我们的心被那鸟儿声紧紧抓住。定子啥时已带头悄悄向村外走去,我们都跟在他的后面。大黑狗撒欢蹿跃,兴冲冲跑在最前面。

走过废碾砣,我们就看见了那个灰色的影子,自然不会是啥虫儿。那影子安静地坐在土坎儿上,背对着村庄,正在专注地拉琴。我们同时看到,那是一个和我们一般高矮的男孩儿。

“你们来了。”拉琴的男孩儿说,好像他已等了我们好久。他的声音有点儿侉声侉气的。只见他手指在琴弦上狠劲儿一弹,闹喳喳的鸟群轰的一声飞散了,空中悠悠地飘下零乱的羽毛来。大黑狗嗓眼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但它并没有攻击,因为定子的手正搭在它毛茸茸的腰上。

琴声彻底在空中消失。拉琴的人问过话,并不回头,我们只能看他的脊背。他穿着脏兮兮的灰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刚从草窝里爬出来。他屁股下是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行李卷儿。阳光照在那柄怪模怪样的琴上,他一动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定子问。

“我到哪里都有人迎我进村。”男孩儿说。

“就因为你会弹几下破琴?”定子问,我们看见他的手正从狗宽厚的背上抬起。

“难道我的琴声不好听吗?”男孩儿说。

“嗯!”定子竟然点了下头,手又按在狗背上。

“还想听吗?”他神气地问,身体仍一动不动。

“你,是叫花子?”定子问。

“不,我是琴师。”那个男孩儿自豪地答。

“你从哪儿来?”

“从来的地方来。”

“到哪儿去?”

“到要去的地方去。”

“你叫啥名?”

“名是什么,一个代号吧,我没名。”

“可我们不知你是谁。”定子说着,手在狗光亮的皮毛上捋动着。

“我就是我。”男孩儿答。

“咋招呼你呢?”

“叫我琴师吧。”男孩儿的手动下琴身。

“琴师,我想放狗咬你!”定子口气一变,恶狠狠地说。

“放呗。不过,咋凶的狗都怕我。”男孩儿大咧咧地说。

定子的手突然在狗背上挪开。大黑狗脖子上的黑毛挓挲开,嗷的一声扑向那灰色的背影,我们的头皮为之一奓。

男孩儿并不动身,狗喷出的热气几乎喷到他脖梗时,只见他手在琴弦上一弹,我们猛然听见一声撕裂的巨响,震得耳根子发麻。大黑狗嗷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逃了回来,冲那人汪汪吠叫,却再不敢攻击。

“大黑,上!”定子吆喝。可大黑往前扑几扑,又惊恐地蹿回来。

“我咋说的?咋凶的狗都怕我,对不?”男孩儿得意地说。

定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说:“琴师,你是我定子见到的最有种的人。”

“定子是什么东西?”男孩儿轻蔑地问。

定子竟然没有生气,而是笑嘻嘻地说:“定子是一个铁打的男子汉!”手在厚实的胸膛上擂了一拳。

“好吧,我该进村了。”那人说着动下身,我们面前站起一个细瘦的男孩儿。他说:“我饿了。另外,还要有间屋。”

“住我家。”定子说。

“我从来不在谁家住。我想要间空屋。”男孩儿说。

“嗯——”定子打个沉儿,说:“空屋有,是旧碾房,不过那里吊死过人,你敢住吗?”

“嗐,死人比活人还可怕吗?”那人大咧咧反问。

定子不再答话,而是对我们说:“假丫头回家拿饼子,要新烙的,喜子去拿咸菜,我拿盆儿。”安排完了,对那细瘦男孩儿道:“琴师,你可以进村了。”

那个男孩儿缓缓扭过身来,我们看到一张丑陋的脸,全都大吃一惊。

家屋檐、墙窟里的麻雀,没有别的鸟儿。我们愣怔了一会儿,马上就明白,是琴师在弹琴。于是,各自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不用召唤,就汇集到废碾房,在此之前,我们都躲那破败处老远。而今琴师一夜平安,吊死过人闹鬼的事自然就被证明是玄话。

琴师已吃喝完了,是定子送来的饭食。他在土炕上端坐,琴声正是从他怀里响起,一声一声,钻出窗孔,在村庄上空鸣响。

我们都静静地盯住琴师和琴。

那把琴很小巧,紫檀色琴身布满蛇皮一样的花纹,琴头是一匹怪兽的脑袋,我们从未见过那种动物。弦是三根,被五根细长的手指弹得微微颤动。琴箱形状如一个猪尿,几乎是透明的。我们都不知那是什么乐器。琴师面色平和宁静,窄窄的瘦脸上,深陷的眼窝干瘪空洞。他的鼻翼不时扇动,仿佛在嗅什么异味儿。最奇怪的是他乱糟糟长发未掩严的两片扁耳朵,竟能随鼻翼的动作而抽搐。定子坐得离他最近,盯琴师的眼睛明亮又潮润。

最后,琴师食指一弹,村庄上空的鸟儿便无影无踪了。

我们全看得目瞪口呆。

“好听吗?”琴师问,我们看见他上牙有颗白色的犬齿。

“噢——”大家舒出一口气来。

假丫头跃跃欲试,探手去摸琴。琴师却用手一挡,拨开假丫头衣袖邦硬的胳臂,吆喝:“去!”那么准确,仿佛看得见一样。假丫头讪笑着,定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琴师活动活动脖子,问我们道:“我没有白吃饭吧?我从来不白吃饭,一艺在身,走遍天下。”口气十分高傲。

“你走过好多地方吗?”假丫头又抹下鼻子,问。

“当然。”自豪地答。

“城市,你去过城市吗?”

“当然。”

“你去过城市?”假丫头小小的眼睛睁得很大。

“城市算什么。北京,我去过北京,北京可是首都啊!”琴师说。

“你去北京也是被请进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