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陆仔细朝羌墨脸上看,一双杏眼似睁非睁,一对柳眉说凝未凝,一口珍珠白牙若隐若现,一张俏脸宛若银盆,怎一副楚楚可怜惹人疼招人爱,直把老陆的心煨得酥烂。他明白,羌墨又犯病了。羌墨像个孩子似的蜷曲在老陆的窗根儿下,老陆踩了她的脚,羌墨嘴里发出吸气声,老陆的心猛地抽一下。老陆是什么人?懂得疼女人的男人,哪怕是女人身上掉下来的皮屑毛发,老陆也愿意拾掇起来收着,当佛似的供着。听见羌墨朝肚子里吸气儿,知道踩疼了她,赶紧蹲下身子,问羌墨踩哪儿了。羌墨伸出一根儿水葱般的手指,指了指右脚大脚指头,老陆哄孩子似的给羌墨揉着,嘴里不停地说:“对不住哇,瞧我这不长眼的……”渐渐地,老陆的手觉出些异样来了,羌墨的大脚指头饱满柔软,汁水充盈,老陆揉到最后,竟然胡思乱想起来,幸好俊明起来了,看见爸正给羌墨揉脚丫子,打听清楚了敢情踩了人家的脚了,埋怨:“您这一大清早的,跟一个疯子较什么劲呢?”
俊明昨晚让爸收拾了一顿,乖巧多了。俊明一句话,老陆才缓过来,呼出口气,对羌墨说:“以后别蹲在窗根儿下边,留神让人再踩了你,多疼啊!”羌墨突然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对老陆说:“我要回家给小杨树儿做饭了。”然后一扭一扭地走了。羌墨住院的时候小杨树儿怎么过日子?胡同里没人关心这个,羌墨最后一句话提醒了老陆,真是的,那孩子够可怜的。老陆转身,见俊明用一种从没有过的眼神看着羌墨的背影,老陆琢磨这小子长大了不成?
羌墨犯病的时候嘴里喜欢哼一支曲子,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艳阳天》。羌墨从老陆家门口转身往自己家走的时候,哼的就是这支曲子。将要出胡同的时候,迎面碰上李儒东。李儒东迷恋羌墨很多年,但他倾心的是不犯病的羌墨,只要羌墨一犯病,李儒东的迷恋便荡然无存。羌墨知道李儒东恋着她,只是她太柔弱,没力气接受这种爱。
羌墨一犯病,就有几分风尘女子的味道,原本就十二分的姿色,平时紧忙收敛还嫌太妖娆,而犯病的时候,加上三分的放荡,一个新的羌墨,一个近乎鬼魅的羌墨就出现了。但李儒东不喜欢,对于女人,李儒东有自己的审美标准,他认为羌墨在正常的时候是一朵出水的莲花,是一枝秋雨中的墨菊,更是一树冷艳的寒梅(恐怕古书读多了,自己鼓捣出的许多说法);而羌墨一犯病便放荡,眼神透着妖媚,任个男人就抗不住。李儒东不然,一见羌墨那种眼神儿,那颗火炭儿一样的心,顿时就冷下来。
此刻,羌墨突然撞见李儒东,哼着的曲儿停了,羌墨哪知道李儒东那么些的心思,只知道这男人对自己有意思,便停了嘴里的小曲儿,将那条柔软得鱼似的身子凑过去,跟李儒东仅半尺的距离。李儒东能吸到羌墨嘴里散出的兰香之气。羌墨轻启朱唇,露出一口珍珠般熠熠生辉的牙齿道:“你干吗打断人家唱歌?”李儒东不由得朝后退了半步,岂料羌墨竟往前挪了一尺,恰好一个骑自行车的摁着车铃,丁零零响过来,羌墨脸一红,甩了下头发,迈着京剧台步走了。
李儒东是去老陆铺子里买五香粉的。离开羌墨,将近老陆的铺子,见好些人围着一个卖切糕的,小孩儿们馋得直流哈喇子。老陆让卖切糕的远着点,把门都堵上了。卖切糕的想挪地方,哪挪得了,正赶上李儒东要进铺子买五香粉进不去,老陆说:“瞧,让您挪开,人进不来了不是。”这时候俊明从里边出来,二话不说,上来就掀车,哗啦一下子,切糕掉地上,沾了一下子土,没法卖了;卖切糕的一下急了,手里原本就拿着一把刀,这时候顺手举起来,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要杀人啦!”围着的人呼啦一下散了。俊明一看卖切糕的举着刀,吓得躲到老陆身后,头都不敢探。李儒东见了,笑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呀,你把脑袋伸给他,伸到他刀底下去,看他敢不敢剁?”老陆一个劲儿笑,不说什么,心里却道:“小兔崽子,你个包蛋,怎么不张狂了?”卖切糕的原本就胆小,生怕别人砸他的摊子,见切糕全掉地上才急眼了,手里的刀向来是切切糕的,举起来不过做个样,见李儒东这么说,赶紧把刀放下道:“我们这号人甭说杀人,就算是宰只鸡也要掂量呢。”然后看看掉地上的切糕,哭丧着脸道:“今儿个真是倒了血霉了,饶着我亏本不算,回家还得让老婆骂个狗血淋头。”老陆二话没说,转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个纸卷,递给卖切糕的,卖切糕的打开一看,是五块钱。倒不好意思了,想还给老陆,又实在舍不得,老陆说:“赶紧收着吧,赔你切糕的钱,甭不好意思。”卖切糕的谢着走了。
看热闹的却不散开,赶上粗脖媳妇儿在人堆里,这时候走过来,站到老陆面前,使一双浑不懔的眼,打量着老陆,然后一板一眼地甩出几句话:“陆仲祥你也好好管管你们家俊明,那么大个小子,人事不知,这人哪,跟猫狗不一回事,猫狗的,光生下来,吃喝就得,人你得教育,缺管少教的不成。这说了,光养不教育,压根儿就别养。”俊明听粗脖媳妇儿一通编排,心里又是气不忿,碍着自己刚闯了祸,赔了钱(五块钱哪,俊明一直想要一双滑冰鞋,四块钱,爸就是不给),硬着头皮听,脸上早没模样了,嘴上却像是贴了封条,一声没吭,一扭身进了院子。
老陆向来觉得粗脖媳妇儿不像女人,换句话说,老陆心里的女人形象不是粗脖媳妇儿这样的,也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待,粗脖媳妇儿的话虽说占足了礼数,可架不住老陆不喜欢听,便咳了一声,打断粗脖媳妇儿的话道:“得,差不多见好就收吧,老娘儿们家家的,有工夫把你身上的衣服补补。”老陆指了一下粗脖媳妇儿身上那件蓝灰布小袄,只见上边大窟窿小眼子,隐约地还能望见粗脖媳妇儿奶子颤颤的。粗脖媳妇儿瞅见老陆正用一双色眼,透过衣服上的窟窿眼往自己身子里边瞄,粗脖媳妇儿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泼辣货,哪在乎老陆,平时生怕没人招惹自己,浑身的劲哪使去?这时候便一巴掌拍在老陆肩膀上,骂道:
“陆仲祥!你这色(shǎi)货!我操你八辈祖宗!你竟敢看老娘!我让你看,我让你看,今儿你想不看都不行了……”粗脖媳妇儿说着,朝老陆跟前跨一步,呼啦一下子,掀开衣裳,露出一对雪白的大奶子,随着粗脖媳妇儿喘气,那对奶子上下颠个没完。一旁的人,包括李儒东,全看傻了。愣了有一阵子,接着是一阵吸溜声,紧接着一阵爆笑,李儒东趁机紧忙着看了两眼,定了定神儿对粗脖媳妇儿说:“你是嫌它俩在里边闷得慌是怎么着,赶紧收了,一会儿小顺子他爸来打你一顿。”粗脖媳妇儿浑,可她知道粗脖比她更浑,一物降一物,一听李儒东这么说,粗脖媳妇儿老老实实把衣服撂下来。等人群散了,李儒东这才进到老陆的铺子里买五香粉。
老陆一边给李儒东找五香粉一边说:“瞧这出戏,赶上戏园子了。”找出一包五香粉,递给李儒东,纳不过闷儿来,问李儒东:“你怎么三天两头买这东西,我铺子里的五香粉全让你买走了。”李儒东一阵心跳,唯恐老陆猜出他买五香粉的真正缘由,转念一想,心说:“他哪有那么神。”刚这么想着,就听老陆压低声说道:“怕不是有什么妙用吧……告说告说。”然后,老陆眨巴着眼,静等着李儒东回话。李儒东没提防老陆竟然照着那条道想,心里一惊,脸竟然红起来,手也直个劲发颤,想找其他的话茬儿,一时又想不起说什么好。老陆是何等人,世上什么能逃过他的眼?把嘴凑到李儒东耳朵上说道:“别攥劲鼓捣,时间长了你可就起不来了呀!”老陆是在逗李儒东,他哪猜得出李儒东怎么使唤,可李儒东做贼心虚,被老陆信口一句胡诌的话唬住了,只见李儒东脸由红变得煞白,半晌问老陆:“你说的可当真?”老陆忍着笑点头。李儒东看着手里的五香粉,犯嘀咕。老陆便万分体谅地说:“不想要言语一声,就此断了那营生也好。”李儒东听见老陆这么说,把柜台上的五香粉朝老陆跟前一推道:“得,不要了。”回头还叮嘱一句:“保密呀!”老陆心里这个乐呀,表面装得一本正经,从柜里边拿出五分钱还给李儒东,看着李儒东轻松地出了铺子门,然后自己咧开嘴,笑得头昏眼花。赶上白广泰吃了晚饭找老陆闲聊,老陆顺嘴把这事全抖给白广泰,白广泰指着老陆的鼻子,笑得说不出话,末了道:“你老东西这么缺德呀,人家好不容易找个乐子,你这一下子给人家砸了,损吧你。”老陆咂摸着道:“难为他了,想得出来,你说他怎么想到这东西?”白广泰逗老陆:“要不你也试试?”老陆瞪白广泰一眼,没言声。
玉莲死后,老陆一直没有床上的事,俊明又替他把素芝那边掐干净了,几个月下来素得人都软了,没着没落的。从素芝的小姑子来闹过以后,老陆又特意去了趟东单,正赶上菜市场里刚来了一板车猪板油,队排得跟长江似的,没头没尾,素芝一边卖,一边还得维持秩序,嘴里不停地吆喝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显得她特别能干,比中央委员不差什么。老陆离素芝四五米远,伸出一只胳膊朝素芝招呼。其实素芝早看见老陆了,不愿意答理他,心里一直嗔怪俊明把事捅给了文静(素芝小姑子);闵文德是早就默许的,任由素芝在外边找。可闵文静不答应,不能眼瞅着哥吃亏,没本事是另一回事,当活王八不成!有本事离婚哪,只要你能抹下脸来,不怕人笑话,那咱要脸也没什么用。闵文德做不了闵文静的主,好像那东西一不成,浑身上下就都不成立,只得任着妹子胡折腾。说闵文德心里静得湖面似的,假的,再怎么着,穿整齐站起来,走出屋子去,外人看着,没错,男子汉一条。素芝外边有人,闵文德自然知道,开始说的“爱找谁找谁”,那是万般无奈说的;往回想,素芝身强力壮,性欲旺盛,你没用,晚上人家在你旁边翻过来掉过去的,你好意思吗?可人家真出去找了,闵文德又不是滋味了。这回闵文静一闹腾,底儿朝天了。末了素芝才知道是俊明那小兔崽子捣的鬼,心里这个恨哪,没辙呀。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八成是老陆故意指使俊明干的,怕不是他有了别人?素芝疑心不是没来由,老陆床上功夫了得,这是素芝领教过的,而且老陆是个闷葫芦,话少,开着铺子,比一般人家日子好过多了,胡同里那些闷骚的娘儿们还少?比方说……素芝想了半天都是三眼井的,老陆胡同里的女人她不认识几个,听说有个叫羌墨的,姿色无双,可是个疯子,哪个男人喜欢疯子?虽想不出老陆跟谁,总之那男人心不静,素芝虽粗,女人的直觉还在。
素芝不答理老陆,老陆心里想人家该着对自己这样,还不是俊明闹腾的。老陆没什么表示,悲喜不形于色。老陆从头上也不想哄素芝,没地方哄她,也不值得哄,自己在女人堆里是上品怎么着?自己来这找她,已经说清楚了是想她要她的,可人高马大的素芝,还当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拿着架子。老陆见素芝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儿,心里琢磨:“你小姑子砸了我的店铺,还没跟你计较什么,我这巴巴地跑了来,你还这么副脸子,给谁看哪?”脸上却还是一脸笑,站在原地没动,任着人群从他周围流过,那些买板油的人脸上都无比兴奋和激动,眼睛都盯着板子上一卷一卷的板油,恨不得用目光就能把油榨出来。素芝还有她的同事都踌躇满志的,甭管怎么着,这是权力,北京城自古就认这个!老陆被素芝晾在一边,脸上虽堆着笑,心里是越来越冷,趁素芝埋头使劲切一块板油,转身往外走,可人越来越多,老陆使了半天劲,没动多大地方。
那边,素芝以为老陆死气白赖不想走,跟自己腻乎,更来了精神,索性把一张原本就长的脸,拉得像是一只大号的褡裢火烧,还故意大着声招呼排队的:“排好了排好了,甭加塞呀,加塞一会儿不卖给呀!”实际上都成了人粥了,哪还分得清楚谁排队谁没排队。素芝瞄一眼老陆,见老陆并没看她,一门心思地盯着门边,觉出人家那是要往回返,心里有点发毛,怎么也是舍不得的,不由得想起老陆的千般好。想喊老陆,又不想打自己嘴巴,嘴张着,眼睁睁看着老陆像只小船似的在人粥里游哇游的,到了菜市场东边的小门,连头都没回就出去了。素芝心里就空落落的,一股脑儿的,把肚子里的气儿全撒在买东西人头上了,指着一个想加塞的男的喊:“嘿!嘿!干吗呢你?说你呢,就是你,你玩命挤什么呀,给你妈开追悼会是怎么着?”男的急了,扯开嗓子跟素芝对骂:“你丫是吃大粪长大的吧,要不就是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生茅坑里了,您是得天独厚,您现在要是想刷牙灌肠什么的甭客气……”旁边的人大部分都帮着素芝,说男的说话难听,实际上都为了能买上点板油拍素芝的马屁。那男的见自己很孤立,便在人堆里跳着脚地骂:“瞧你们丫那德行!不就是为块猪板油吗,我今他妈的还懒得买了,留着给你们丫擦屁眼儿吧。”说完,真从队里头挤出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