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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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飞天之城

阳飏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整个绿洲就如同大馅饼一样被沙漠戈壁包裹着。由于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非常适宜农作物的生长,尤其是棉花和蜜瓜。

史书记载敦煌盛产蜜瓜:“狐食其瓜,不见首尾。”

想想,一只狐狸整个儿钻进敦煌蜜瓜里,那该是多大的一个瓜啊。一只狐狸整个儿钻进敦煌蜜瓜里,从古至今,甜甜蜜蜜就是不出来。

敦煌的城市雕像是一个反弹琵琶飞天的形象。

反弹琵琶飞天雕像作为敦煌市的标志,位于市中心,雕像高约五米,姿态婀娜。反弹琵琶飞天女左腿抬起,琵琶背朝前置于身后,手心向上,优雅地反弹着。

此一时刻真的有一种声音,屏息细听,只是不知道我听见的是风的声音,还是反弹琵琶飞天哼唱的声音抑或琵琶琴弦发出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似有似无正在飘散的余韵。

反弹琵琶飞天雕像周围还有凿空西域、天马故乡、人杰地灵、华戎都会、丝路花雨等多幅反映敦煌历史和文化的浮雕。

敦煌市区的围墙也极力彰显着敦煌的特色文化,围墙上镶嵌着莲花、战车、牵驼、天马、三兔等敦煌文化元素。

多说几句有关三兔的形象设计。

三兔图来源于莫高窟第四〇七窟,这是一个覆斗顶方形窟,窟顶画三兔莲花藻井,井心画双重八瓣莲花,内画三兔绕环追逐。巧妙地利用了兔耳借用与被借用的关系,以三耳表示六耳,使三兔于环内相互追逐无始无终。莲花四周以蓝色为底衬,八位翩翩的飞天绕花飞翔,飞天或手持天花或舒展双臂,体态轻盈而洒脱,就好像新梦追着旧梦,没有始也没有终,四周画有菱形莲花纹边饰,红地蓝花白缘,仿佛一小片一小片随时可以生长出童话的植物园,色彩大方而典雅。这种纹样常见于隋唐时代的织锦。《织锦词》的温庭筠、《织锦曲》的王建,《织锦妇》的秦韬玉……唐代诗人喜欢织锦,喜也织锦悲也织锦,唐代热热闹闹诵织锦,我们花花绿绿看织锦。三兔图最外层画三角垂幔纹,并饰有椭圆形莲花,属于隋代最具代表性的藻井。

三兔图现在甚至成为了世界未解之谜。有分析认为,三只兔子耳朵连在一起,往同一个方向奔跑着,彼此接触着对方,却又永远追不到对方。三兔图不仅仅存在于佛教,也存在于世界其他宗教之中。有研究认为,三只兔子代表的分别是前世、今生、来世。因为每一种宗教都存在着前世、今生、来世之说。就像那三只兔子耳朵接触着联系着一样。三兔图也有因果报应、因果循环、生死轮回之解释。

敦煌市区的人行道一样有着浓浓的文化韵味,精心选择了莫高窟壁画中隋代、唐代的莲花砖及藻井图案。鸣山北路是寓意“前程似锦”的古币街和“好运连连”的莲花街;沙州南、北路是讲述沙州开放史和文明史的“开放街”和“文明街”;阳关中路是展示阳关古道辉煌的“文物街”和“名胜街”;西域路是介绍西域风情的“西域文物街”和“西域名胜街”,让人随时随地置身于敦煌历史的悠久和文化魅力之中。

我在敦煌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又像是为了完成某种宗教仪式一样地走着,感觉就好像莫高窟壁画上的飞天刚刚在这儿成群结伴散步过一样——不是飞翔,是散步。飞天散步是什么样子?庄周的蝴蝶之梦是什么样子?或许,扭着腰肢,款步缓缓地就消失在街拐角了。

想了解敦煌厚重的历史,不妨去敦煌博物馆。

敦煌博物馆外观形状像是汉代长城——我不禁感慨,汉代长城类似于一首新发现的佚缺的敦煌诗词,它的残缺部分是时间啃噬的结果。可我们还是要感谢时间,它甚至可以不留一丝痕迹地就把某一段历史、某一个短命王朝灰尘一样地抹去了,却给我们遗留下了曾经在时间土地上灿烂开放过的花朵——即便是零碎的花瓣。汉代长城历经冷兵器的残酷、血的无辜,以劫后余生所透露出的饱含死亡的气息,再一次感谢时间已经删去了残忍的那些部分——散发出一种残缺、威严的美。

博物馆内部则是一座石窟群,里面的墙壁、走廊等都是石窟走廊的形式,让你有一种置身莫高窟的感觉。

博物馆第一部分重点展出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相关文书。藏经洞是莫高窟第十七窟的俗称。藏经洞所藏遗书以佛教典籍最多,还有天文、历法、历史、地理、方志、图经、医书、民俗、辞曲、方言等,多是传统文献中不见的资料,价值尤为珍贵。专家认为“整个中国文化都在敦煌卷子中表现出来”。藏经洞被视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四次大发现之一。

博物馆第二部分重点展出汉唐等时期墓葬出土的石碑、镇墓兽、莲花砖、麒麟砖等文物。其中麒麟砖最为罕见,麒麟是中国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传统祥兽,能活两千年。古人认为,麒麟出没处,必有祥瑞。麒麟砖面动物形象为龙首,曲角,巨口,长舌,颈后饰有火焰宝珠。身躯似犬,前肢立,后肢作蹲踞状,蓝毛后竖,长尾上扬。

我们注定无缘听到麒麟神秘、喑哑的非人间的嗓音,我们所能做的或许只是默祷,让麒麟这头祥兽继续为天下敦煌镇守。

博物馆第三部分重点展出丝绸锦缎、绢、纱、罗等实物,为丝绸之路提供了充分的实物和参证。

已逾千年的丝绸锦缎,在博物馆灯光的照射下,似乎只剩下了抽象的象征,当然,我指的是它的非物质属性。如果有一种可能,丝绸锦缎也会代表某些心灵,代表从肉体向灵魂的过渡——以丝绸锦缎的形式。

敦煌市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墙身多带有敦煌文化元素的牵驼、莲花、画像石砖、卷草等图案,窗户带有古典纹样装饰;墙底运用仿古栏板和古典图案进行装饰,有一种安宁和亲切感,自是古朴典雅。

那天早晨,我从反弹琵琶飞天雕像下走过,看见一个个急匆匆赶路上班去的敦煌女孩子,全都像是腰肢柔美的飞天。再想起莫高窟壁画上飘在空中的飞天,一个个绸带飘曳,妙曼千姿。正是这些过去的现在的飞天,使得敦煌这座城市成为了历史特殊的记忆。

敦煌反弹琵琶飞天城雕与泉州开元寺大雄宝殿内的飞天乐伎形象如出一辙。不过,我倒是有一点个人见解:看敦煌的飞天无不有一种秋天落叶的飘曳之洒脱;看泉州的飞天自是夏季的热烈,好像飞得太慢就会晒化了一样,这是不是可以认作是地理、纬度因素的一种暗示呢?

有考证称,飞天是希腊文化中的一种魔鸟,在希腊曾经很流行,甚至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上都描绘有飞天形象。根据荷马史诗《奥德赛》记载,其在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传入印度。但是传到泉州后,魔鸟唱歌被改为奏乐,而且所奏之曲是泉州特有的南音,手中拿的也是南音乐器。

我印象中历史册页泛黄的泉州——应该有细雨,女人正从竹帘内向外张望,街上的男人多穿青衣,偶有反穿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浪迹的剑客就是落魄的文人。隔着一坛“沉缸酒”,大海啊,江山啊,总是有人烛下发出诘问:我来迟了吗?

温柔是一阵鸟叫,鸟又算是什么形状的乐器?敦煌莫高窟的鸟叫也能听出梵音——这要看听者有没有梵心了。

鸟又叫了。

用什么琴弹出的鸟叫?那幅天宫伎乐图画面外的屋檐上,一只鸟刚刚喝了口水,又在叫了。

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当陆上丝绸之路从长安出发时,另一条海上丝绸之路则从泉州港远赴重洋。飞天形象通过陆、海丝绸之路传到了敦煌,也传入了泉州。从年代上看,敦煌的飞天形象比泉州要早,泉州和敦煌一样,都把飞天作为城市标志,这也可以算作是一种文化认同吧。

谁在一只鸟的羽毛上描画出了天空和海浪?飞天飞来飞去,像是在寻找另一只鸟的羽毛。

其实,琵琶原是在马上演奏之乐器,本名“批把”,所谓“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至魏晋时才更名曰“琵琶”。

历史上曾经有过灭佛劣迹的那个北周武帝宇文邕,他所娶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就是一位弹琵琶的高手,当时作为陪嫁的还有一支三百人组成的庞大的西域乐舞队。

反弹琵琶飞天见莫高窟第一一二窟的《伎乐图》,为该窟《西方净土变》的一部分,伎乐天伴随着仙乐翩翩起舞,举足旋身,表现出了反弹琵琶绝技的刹那间动势。反弹琵琶飞天是莫高窟壁画中最为独特的画面,也代表了莫高窟壁画最美的飞天形象。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富有浪漫色彩的经典民族舞剧《丝路花雨》,则从另一个角度塑造了具有活生生人的体温与血脉的反弹琵琶飞天形象。

《丝路花雨》诞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壁画和丝绸之路为题材,描绘了敦煌画工神笔张和女儿英娘,以及与波斯商人患难与共、生死相交的动人故事。《丝路花雨》以富有表现力的舞姿、别具一格的艺术风格,将瑰丽多彩的莫高窟壁画搬上舞台,形象地再现了敦煌文化的博大精深,创造了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

《丝路花雨》女主角英娘反弹琵琶飞天的造型,把东方女性的优雅妩媚之态,以美轮美奂的舞蹈形式呈现在观众的面前。

反弹琵琶飞天是佛及菩萨的侍从,其主要职能是“娱佛”。在莫高窟壁画中有大量的伎乐天形象,多为半裸束裙,披巾戴冠,色彩明丽,形如菩萨,其神态悠然,体形丰满,明显具有唐代仕女画的特点。

那一年来敦煌,面对反弹琵琶飞天雕像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勾起我的诗兴,遂写下这样几句:

我一眼就认出,反弹琵琶女曾是我家邻居女孩,只是年代久远,远到唐朝,我喜欢她头发盘起,高髻云鬓,可她忽而回鹘髻,忽而乌蛮髻,让人分不清梨花杏花沙枣花什么花越开越大。我日日挖窟,九层楼大佛香火鼎盛,梨花杏花沙枣花开过一季又开过一季,邻居女孩丝绸缠身,反弹琵琶。我日日挖窟,邻居女孩反弹琵琶。女孩琵琶我挖窟,梨花杏花沙枣花越开越大。

飞天最早起源于印度,印度飞天的形象大都是身体强壮的男性,莫高窟飞天总数接近六千身,每个时代的飞天都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从中可以看出外来飞天变身中国式飞天的完整轨迹。

飞天,是佛教中天歌神与天乐神的化身,也是原古印度神话中的娱乐神和歌舞神。这本是夫妻的一对男女,后来合为一体,不男不女,再后来就变成了女性的飞天。

莫高窟早期北凉石窟中的飞天就是典型的男性形象,带有明显印度和西域风格。

北魏的飞天下身羽衣,上身赤裸,臂缠绸带。这就是王充《论衡》所云“图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行于云”的羽人?但羽人是依靠羽翼飞翔,飞天则是靠身上的长袖长巾凭空飞翔的。或许,这个飞天是羽人向飞天演变过程中的混合者?来自古印度的天人和中国本土的羽人,合而为一飞翔在莫高窟的天空。

和唐代的飞天相比,北魏的飞天缺少飘逸和灵动,但略显木讷的北魏飞天更多了一些纯真和质朴。有点像是一个人调皮的童年,只是一转身的时间,就长大了。

正在飞翔的北魏飞天,不一会儿工夫就飞到唐代了,换身唐装,衣袂飘飘,绸带一甩,花瓣一撒,接着飞。

隋代是莫高窟壁画飞天最多的一个时代,也是飞天种类最多、姿态最丰富的一个时代。

隋文帝曾召集全国画家绘制长安寺庙壁画,应诏的就有我国现存最早的一件山水画卷《游春图》的大画家展子虔。隋王朝历史不足四十年,却修建寺塔五千余所,塑造佛像万身,专职的僧尼就达五十余万之众,仅隋炀帝一人所写《法华经》就有一千部之多。正是在这种皇权强势的推动下,莫高窟壁画上的飞天也一改最初依靠双臂挥动略显笨拙的飞行姿态,而是彩带、祥云、花瓣飘洒,成群结队地飞了起来。

可以看出,隋代洞窟已经完全摆脱西域飞天的影响,而以中原女性形象取而代之,从此以后,飞天越来越女性化。到了唐朝,飞天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变身为楚楚动人的宫娥舞女。

唐代飞天姿态舒展,服饰华丽,用舒展飘逸的绸带,颠覆了西方天使带翅膀的传统形象。因此有人说,敦煌艺术是“飘带的艺术”。

到了唐代,莫高窟飞天进入最完美的阶段。

净土界仙风吹拂,飞天昂首散花,衣裙飘带随风舒展,上下翻飞。飞天发髻越来越高,那也是一个朝代拓疆扩域的梦想,使女子们的发髻越梳越高。燕子衔着花枝,仙子的衣裙在天空中游弋,亦如大唐帝国绚烂的彩虹。

一个个餐花食露的飞天从四面八方各个年代飞来,似乎全都是为了赶赴一个就要临近的盛大节日。

莫高窟四百九十二个有壁画的洞窟中,二百七十个洞窟绘制了飞天。舞蹈演奏者三千四百个,乐队五百组,乐器四千五百多件,这个数量可以组成世界上最大的歌舞剧团和交响乐团。莫高窟壁画里可以找到千百年间中原和西域所有流行过的舞蹈样式。

开凿于初唐的莫高窟第二二〇窟的壁画,描绘了盛大的乐舞场面。经变画中的乐舞形象,真实反映了隋唐时期宫廷音乐的盛况。

如果细数莫高窟唐代壁画上的各类乐器,足足有几十种,各种舞姿的飞天更是让人目不暇接。唐代,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百姓,喜欢歌舞音乐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据说唐玄宗有一次兴奋得把羯鼓都敲破了——鼓破,难道是一种预兆,破疆?随后的“安史之乱”,也是唐代由盛转衰的开始——这些都是大历史,我们今天只说“插曲”。

唐代曾经以十部大乐而著称,这十部大乐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国乐,最通俗的比喻就是国宴大餐,不是市井小吃。我随手把这十道大餐的名字抄了下来:燕乐、清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疏勒乐、高昌乐、康国乐、安国乐——如果真要是大餐,我看基本都是西域的美味佳肴,胡椒末一撒,不管手抓还是刀扎,吃起来肯定是大快朵颐津津有味。

看这幅乐舞图,快乐而肉感——孔子不是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嘛,三个月以后还是要吃肉的,精神感官满足了,物质欲望一样要满足。吃肉喝酒听音乐——天上人间。

像是等待一个事件的发生,乐舞图上的人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急迫的样子,或许,再要等到下一个千年的到来,他们才会长换一口气。

对生命的褒奖,是通过音乐、舞蹈来完成的吗?

唐玄宗,这位爱江山也爱美人的风流皇帝,歌舞、马球、斗鸡皆为其所好,他在宫内成立了专门教唱歌舞的“梨园”,亲自谱写了几十首乐曲。当时的乐器有琵琶、五弦、箫笛、筝、笙、鼓板、箜篌等,还选出乐工三百人合奏,哪怕有一声不合拍,他也会发现。当时的乐工被号为“皇帝梨园弟子”,直到如今,戏剧界仍谓“梨园”。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白居易《长恨歌》描绘的情景由此可见一斑。

唐玄宗一高兴还会宽衣捋袖,伴着杨玉环“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的舞蹈击打羯鼓。这种传自西域的乐器,腰部细,两面蒙有公羊皮,所以称作羯鼓。

且看李白这首《前有一樽酒行》:“琵琶龙门之缘桐,玉壶美酒请若空。催弦指柱与君欢,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我总是感觉醉酒就等同于李白的一日三餐,只要有酒,对于诗人就是阴雨天里的艳阳高照,暖暖和和的李白,喝酒与晒太阳差不多一回事,还等同于跳舞吗?李白这首洒脱自在的《爱酒帖》更是如此:“今白既爱酒,酒仙得何,须道濁(浊)如,勿必求道一斗,醉神为择者传。”酣畅淋漓的点横撇捺之间,是不是还有一种醉舞的意思?

胡旋舞是唐代最盛行的舞蹈之一。此舞的传入,史书中多有记载,主要来自西域的康国、史国和米国等。胡旋舞节拍鲜明奔腾欢快,多旋转蹬踏,故名胡旋。伴奏音乐以打击乐为主,与它快速的节奏、刚劲的风格相适应。

胡旋舞女多穿宽摆长裙,头戴饰品,身如落叶一样旋舞。龟兹壁画中就有大量的胡旋舞形象,两脚足尖交叉、一手叉腰一手高擎,全身彩带飘逸,正是胡旋舞的瞬间定格造型。

莫高窟第二二〇窟的壁画中,二十八人的乐队分列殿堂两旁,来自西域和中原肤色各异的乐伎们分坐在大方毯上。

缤纷热闹的场景,舞蹈者各站在一个小圆毯上,或腾踏,或旋转。我只想起一个形容词:眼花缭乱。

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的胡旋绝技,让唐玄宗倾心不已,看着慵懒地因为牙痛嘴里含了一块玉鱼的这个女人,他说:“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

唐玄宗在骊山西绣岭专门为杨玉环建造了一座翘角飞檐、造型华丽别致的“吹笛楼”。

据说杨玉环就是在唐玄宗亲自击打的羯鼓声中,飘然而起《霓裳羽衣舞》的,而这舞曲正是凉州节度使杨敬述献给唐玄宗的。

据说,杨玉环还是个琵琶和击磬高手,她演奏时“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梨园弟子,莫能及之”。

白居易有诗《胡旋女》:“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旧唐书·安禄山传》记载,安禄山“晚年益肥壮,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

看挺着臃肿的大肚子的安禄山,唐玄宗嘲笑说,你这肥胖的身躯里都装的什么东西?安禄山回答,一颗忠于陛下的心。就是这肥胖的安禄山,跳起胡旋舞来却也是身轻如燕。

说起杨玉环,说起安禄山,让人不期然就想起马嵬坡,想起一个喜欢吃荔枝的女人,一个喜欢泡温泉的女人,一个被安禄山叫作妈的女人,丝绸一样的女人,在马嵬坡,包扎了唐帝国流血的伤口。

关于“安史之乱”,唐《明皇杂录》记载,安禄山在皇宫重元门北凝碧池举行盛宴庆贺胜利,安禄山命俘虏的数百名宫廷乐师为其奏乐,一位名叫雷海青的乐师将手中的乐器当场摔得粉碎,面向唐玄宗逃亡的西方放声大哭。

看来,安禄山也是惬意并梦想着享受唐玄宗所拥有的那种宫廷歌舞生活。

从北凉、北魏飞天到隋代、唐代飞天,越飞越绰约多姿,花瓣祥云,彩带飘飘,不要说飞天,我看那左窟右洞铠甲裹身的天王、力士也想飞。

胡风胡韵,柘枝舞、胡腾舞、胡旋舞……把一个大唐帝国从地下舞到了天上——飞天如果开口,说的是京都官话吗?想当年,遍布长安城的胡姬可都是说的拗口的西域腔官话?

“落花踏尽归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那时的胡姬手里拿的还是酒壶不是花,时间只待她转过身来,已是散花的飞天了。

女人都飞了起来,女人飞的时候,没有肉体,战争休息的间隙,牛去犁地,一部分男人就去挖窟,女人闲着,闲女人都飞了起来。

飞起来的女子,云彩缠身,一根绸带足以证明天空的空旷,飞起来的女子,和洞窟外面一场沙尘裹挟的战争之间的距离,需要青草、浇灭仇恨的雨水,以及杏花梨花沙枣花。

再说了,女人真要是飞了,那男人也得飞,苦日子不过了,天上享清福去了——飞不起来的男人就抱一排箫吹搂一箜篌弹,要不就敲鼓打钹,只要女人还没回家,就守着壁画或者混在其内,千秋万代地吹弹敲打吧。

再看这幅莫高窟壁画中的两个飞天,一横姿一竖姿飞舞着,形态妖娆,绸带飘逸,集合了我印象中最美的飞天姿势——想起多年以前认识的那位被我称之为“九色鹿”的敦煌女孩子,她曾送我的就是这幅飞天临摹图——一幅飞天图,勾起了我多少美好的忧伤的记忆。

美好和忧伤像是莫高窟外的胡杨树,风一吹,满树哗啦啦的美好哗啦啦的忧伤啊。

不论美好还是忧伤,风,还是要继续吹的。西风已经开始吹了——把落日的黄金吹到佛的门前,把大地梦中的骨骼,吹得比棉花还白还温暖。

落日之后的敦煌,无边的黑暗犹似一种巨大的关怀,一下子就降临了。

敦煌在黑暗中回忆着,在黑暗中比在光明中更适宜回忆。

我知道,回忆是生命的延伸部分,大回忆需要大空旷的历史和现实背景。

敦煌街道各式各样新颖别致的驼铃灯、单臂藻井灯、飞天单臂灯、双臂宫灯、飞天莲花灯,仿佛没有任何征兆的喜讯,突然一下子就亮起来了,让人有一种置身于佛国人间的恍惚之感。

感觉每一盏灯都是这个夜晚的名词、动词、感叹词、虚词……是一种人类精神巨大的笔尖写下的字迹,包含了一种宗教的、超验的、梦幻的意义,是人间物质的黄金和白银镂空以后所呈现的精神状态,是一位哑孩子不曾说出的白天一样的诗句。

因为,每一盏灯里面都居住着一位婀娜的小小的飞天。

责任编辑:鲍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