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近些年来,我不仅是害怕,而且完全是恐惧了媒体带着它不衰的新闻亢奋,报道又一大型、超大型地下矿藏被“探明”和“发现”。就像近年报道的黑龙江东宁超大型金矿的被发现,内蒙古二连盆地中东部地区大型铀矿床的被发现,准噶尔盆地第一个千亿方大气田的被发现,以及最近辽宁本溪亚洲最大铁矿的被发现等等。
因为我知道,这许多惊世振奋的“发现”之后,接着便是大型、超大型钢铁机械隆隆的开进;那些张牙舞爪疯狂吼叫着的怪物,原本就是按照欲望原理的组件设计铸造的,并由欲望操纵,实现着人类对大地的最为贪婪无度的挖掘、摧毁、攫取和占有。
一直以来,我们称呼大地为我们的母亲。
是的,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无论从形貌还是到感情,她都广阔展示了一位母亲博大鲜活的生命体啊,我们,以及存在和曾经存在的生物、物种、种群,都是她的孩子,众多的孩子,没有边际的孩子,无穷无尽的孩子,丰富多彩的孩子,全部为她所萌发、孕育、生养、赋予;威猛或者娇小,凶残或者善良,强悍或者软弱,美丽或者丑陋,高贵或者粗俗,智慧或者笨拙,都拥在她的怀里、臂弯和腋下,攀附她的脊背、肩膀或头顶。母爱即为大地的引力,以及站立、生存、支撑和思想,让我们从最初和最后,都对她形成依附之势。飞翔,以及太空行走,以及诸多狂想和梦想,大地都最终是永远的支点、着点和落点。
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因此无可置疑,她时时处处,点点滴滴,都能确切感受到一切的崇敬和敌意、爱抚和创伤、沉醉和疼痛、欢乐和绝望;她用云彩、雨水、风暴、雷电,表达忧愁和伤感、喜悦和激动、安详和慈悲、激愤和狂怒;她会平静地像时间和化石一样缓慢和古老,她也会山呼海啸翻天覆地情绪倏然失控,电光石火的瞬间启示肉体虚妄岁月如歌沧海桑田。
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于是,所有大地之上的景象,大地之中的物质,大地之下的矿藏,不是不要伦理和精神的升华和阐述,而我们似乎更需要最为通俗凡常的比喻。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譬如植被,就是母亲的皮肤和毛发、姿色和妖娆;譬如湖泊,就是母亲的眸子,河流是乳汁;譬如金属就是母亲的骨质,泥土是肉,化学是灵,岩石和地层的时间累积是DNA,是从蓝绿藻类、三叶虫或者裸蕨类开始的生命谱系;譬如石油就是母亲鲜活流淌的浓稠的血液,天然气就是母亲靠近心脏的气息和呼吸。
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
而我们已经无视这个比喻的真切、生动、通俗和凡常,一次次血腥地打开大地的母腹和胸膛,探查她深藏的肌体秘密,肢解和掏空她的脏器,抢掠她的宝贝和一切伟大的涵养和贮存;野心膨胀着野心,罪恶放纵着罪恶,在被肢解和瓜分的母亲七零八落的尸体之上,我们,佩戴着珠玉、钻石和黄金,炫耀着权力、荣耀和财富,口腔里吐纳着污浊,目光淫荡而邪恶,惊心动魄,燃烧的欲望里飘荡着母亲残骸和腐尸的味道。
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茫茫无边际的宇宙间,地球是那么小,那么圆润,那么袖珍;当它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便是无尽天际和大地的铺展。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上帝特别恩赐了她的宽厚和丰美,富丽和肥沃,她不仅储备并供给足以养活人类的食品、器物和财货,还怕她的孩子们孤独,赐予他们多姿的花树、鸟兽和色彩,美妙的声音、气味和感受。当然,造物主也前瞻性地安排了许多矛盾和规则、警示和戒律,组成有序的生存伦理和生命链条,也安排了丑陋、暴力、色情、顽劣作为参照物,让孩子们能在她的照看下自觉认识自己,知道美和善、道与法、尊严和高贵、坚持和守护,知道天命、理智、神圣、敬畏、热爱、怜悯、悲伤、喟叹、抒发、表达、吟诵和书写。
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而这个比喻让我很惭愧,以致常常无地自容。譬如我也堪称是你的孩子,却在大型、超大型钢铁机械一次次隆隆的开进中,表现为一个生命羸弱的个体,仿如你的另一些孩子,譬如蜉蝣和蚊虫。我除了无关痛痒的矫情吟诵和焦虑书写,我知道,我完全没有办法阻止那些大型、超大型机械疯狂地四处开进和作业,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我甚至已不能就人类环境的未来话题表达深重的预言和忧虑。更多的时候,我能做的就是私下向你说出我对你的怜悯和同情,向你说出我对那些和我一样羸弱的生灵的怜悯和同情。仅仅一点,怜悯和同情。然后等待着大型、超大型的机械过来对我吼叫,把我驱赶或者碾碎。
我那时的样子,一下就会让人联想到一句成语“螳臂当车”,或者别的。就像没有人不知道“地力之生物有大数,人力之成物有大限”的道理一样,显而易见,没人不知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但谁能够无为、不争、不贪、知足、慈俭、节欲、去甚、去奢、去泰,而共有人与自然的永久“和谐”和“大顺”呢?
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因此我知道,我是很可怜的,也是很可笑的。
可怜而且可笑,我只能自作多情地无数次回到我豫南的乡下,仿佛虚拟,一次次走过我的大地。在那里,也许会在一种怀念和期望间,让这个比喻相对真切、生动、通俗和凡常起来。真的,在那里,我会欣悦地瞭望大地之上,以及这个月份里正在生长分蘖的稻秧,无边际的绿色铺展到视觉的尽头,蓬蓬勃勃,物华天宝。望着,就能让人感到慰藉和安心,同时骗取自己忘掉那些隆隆的机械,大型、超大型机械。
在我匆匆的行走和阅览,以及心事重重之中,我其实看不见那青色中总是令我惆怅的大地生灵,但我能想象出经验和情景中的动物世界里,跃动的蚱蜢、金龟子、青蛙、鹧鸪、秧鸡、蝴蝶和野蜂,以及密集的蜉蝣和蚊虫。他们在跳舞、唱歌、捕风捉影,追逐和嬉戏、快乐地成长。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就是这样。那么我们能否希望——仅仅是希望那些大型、超大型机械在这个时候,不要进去,就是我,即便操着最温润的言辞,也不要走进去。我们贪婪的嘴脸和不怀好意的样子,以及化纤西服、野牛皮带、刺鼻的化妆品、大腹便便、赘肉、假面、佯笑、不雅的语句,以及克隆、试管、高血压、抗菌素、哮喘、癌、甲型H1N1流感,一准会把它们吓坏的,以致手足无措,乱作一团,魂飞魄散。
真的,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其实人类对大地已经有足够的实践、教训和认识,我们完全知道,一如最浅显的常识,上帝在最初的构思和分配时,就已经十分详尽,把大地和天空规划出很多部分,作为国度、领土和产权,隶属稻秧、青草,隶属每一个小小的生灵。
事实上,规划很多,而它们需要很少,尤其伴随着大型、超大型的机械——侵略者和强盗般的开进,它们会很有风度,很有气度,一次次表现出巨大的牺牲精神,忍耐或者无奈地给人让出空间,承载巨大城市和疯狂人群的狼奔豕突。冰山在遥远极地一块块崩塌和消融,就像母亲无尽地流淌着泪水;河流干涸,土地沙化,森林萎缩,物种一天天在变异、灭绝和消亡,母亲的皮肤裸露出大块大块的黄色的病变癍癣,触目惊心;剩下的我们,包括我豫南乡下的青草和稻秧、弱小的野生灵,在几近渺茫的期望中苟延残喘;而依然坚持维持自我小小卑微的生存和繁衍,是它们肩负的使命;就是这自我小小卑微的生存和繁衍,成为了大地母亲生命的言说和展示的方式,以此向人类诠释彼此间生命的平等和尊严,相互间生死的依偎和关照。固然它们知道,这依然会被早已妄尊自大凌驾自然之上的人类忽略了去,但它们坚持着上帝赋予它们的神圣使命,坚持着它们弱小不堪的方式,就像一棵最为卑微的野蒿突然被人无辜折断,它定会将痛苦散发成内心清苦的气息,耷拉下原本鲜嫩的叶子,向人类表示鄙夷,为自己举行哀悼;直到完全枯萎,也保持着生命夭折的样子。
短暂驻足和面对,我为之热泪盈眶。
是的,大地母亲,我们没有别的比喻。自然给予了我们如此多的简单告知或朴素启示,而我们已经没有了深入大地的反思和自省。人类不能也不愿从自然界获得点滴的感动和感想。所谓道德和救赎、良心和良知,不知何时只归类在我哀怨文字简陋的愿望里,我不能让它形成伦理的召唤和行动的实施。
很多时候,我不如一只蜉蝣和蚊虫,不如一棵最为卑微的死亡的野蒿。
那些大型、超大型机械在欲望的操纵下,隆隆地滚过,在现实的推进中,我们终于发现它当初的设计制造原本没有安装离合和制动,就像人类正在实现和准备实现的宏大计划、阴谋和野心,以及贪婪、残忍和粗暴,我们只有看着它隆隆地碾过大地母亲的躯体,碾过那些稻秧、青蒿、蚱蜢、金龟子、青蛙、鹧鸪、秧鸡、蝴蝶和野蜂,以及蜉蝣和蚊虫。自然的法则还在,而上帝死了,人类先失去监督,再失去方向;天堂如果不在,地狱意义何存;不知罪,何以罚。因此那些强大抑或弱小的生灵,终究不要期望人类会与它们谈判,更不会相互开出条件,达成协议,签署合同,实现双赢。人类一而再、再而三地那般独裁和武断,粗暴地收走了上帝最初颁发给它们的产权和生存权,让它们甚至不能过着下贱的殖民地的生活。我所担心和忧伤的是,不知道那些幸存的自然生灵的难民,最终会逃难沦落在何方。
在一次次毁灭和惊扰面前,它们最多会叮咬你一口或蜇你一下。那是它们全部的报复。它们显然没有能力制造航母和原子弹,来对它的敌人进行反击。
幽默抑或悲哀的是,有能力并制造了航母和原子弹的那个群类,真正的目标,不是对付它们,而是射杀自己。而另外的幽默抑或悲哀的是,我们切开了大地母腹,不仅把母亲的血脉骨肉用作了制造航母和原子弹的材料,还依赖她的营养,获得了杀戮和罪恶的智慧。而这都不足以毁灭世界,构成终结和末日的意味和事实。但可以猜测以至想见,人类,最后将孤独而死,抑郁而终。
大地母亲,真的,我们没有别的比喻。
我城市里的三棵银杏
一棵树就是一条竖立着的河流,树干是主河道,枝枝杈杈是分支流,树皮交错的纹路形如流水,从根部到梢头,就像从源头到下游,只是有些平静些,像水一样光滑;有些粗粝些,重现风雨波澜。年轮的波纹留下了时间清晰的印痕,在树的内部,代表着树的内心,像大脑的沟回,存储着年景、旱涝、温湿、声音、气味,以及风和人间的故事。
比喻不过是作文的手法,时有蹩脚,也会做作。其实我要说的树,是一棵银杏树,就在我的面前,粗壮高大,威武雄壮,没有人能把它看清。它是一个巨人,而不是一条河流。我每次这样站在它的面前,都会在比照中自觉自己的卑怯。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这样大的银杏树现存有三棵,传说树龄都在千年以上,不知真假。但对一棵树,自然也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去刻意费力一番,进行专业的研究和考证。这三棵银杏树,这个城市的一般居民都知道,其中稍远的一棵,生在西郊贤山上的“贤隐寺”院内。说是在齐明帝建武二年,北魏攻齐之司州义阳,即今我所居住的信阳,梁武帝萧衍屯兵贤山东侧,居高临下,里外合谋,打败了魏军。公元502年,萧衍灭齐(魏)称帝后,为纪念此战大捷,就在贤山打仗的山头建了行宫,史称“梁王垒”;同时,虔诚信佛的萧衍又看此处山水形胜,风景绝佳,岭上松风吟啸,山脚浉河绕流,情有所系,心有感念,就在贤山南麓修建了寺院。这棵银杏树就是当时寺僧栽种。果然如此,这棵银杏树已是一千五百多岁了,而且推想当时栽种的肯定也不是这一棵。不免要打问,如何就剩下一棵,剩下这一棵,其他的那些呢?湮灭于天灾、人患,还是毁灭于战乱、兵火?现在只有活着的这一棵知道了,刻录于年轮,记载在它的内心,常常一阵风吹过,万千形态异样美丽的银杏树叶子,眉飞色舞,窸窸窣窣,纷纷向我们回顾讲述,但我们无法听懂,那是树独有的言辞和造句。
我现在正面对的这一棵银杏树,我权且称它为第二棵吧。是与我相距最近的一棵。我原来居住的院子,大门朝北开,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叫“解放路”,这个命名不用说,有历史纪念意义;于是这便还要说到一条路,叫“四一路”,我们这个城市是1949年4月1日解放的,这条路的命名,无疑是更加具体的历史纪念了。面对这“第二棵”古老的银杏树,我说的这些不过都是书本的“概念”,银杏树才是事实的“见证”。银杏树一定知道1949年4月1日小城解放的情景,也一定知道其后那些为之命名的是哪些人,以及他们的相貌、气度、热情和自信。
这棵银杏树在“朝北开的大门”斜对面,相距十几米的样子,每天进出大门,一抬头,一侧脸,就能望见它。银杏树的后面,是我们这座城市最是有名的学校——信阳高中,简称“信高”。这棵银杏树属于“信高”这所学校,在学校的东南一角;出了大门,从银杏树那里拐向北,有条小街,这条街叫“文化街”,“文化街”上还有一所中学——信阳九中,和高中门对门,仿佛莘莘学子在信阳九中毕业了,只一步之遥,就上到信阳高中了。当然,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和轻松,你看那棵大银杏树你就知道了,成长总需条件,也有代价,信阳高中门槛很高,应试教育水深火热,你必是在中学里刻苦用功蜕了几身皮,才有可能脱颖而出,进到对面的高中。如果用银杏树来比喻,进到对面信阳高中的,应该说是好苗子,是好材料,是优秀的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用一棵银杏树做比喻还真是恰当,不过信阳高中的这棵银杏树在过去许多年里,并不挂果,怀疑是棵雄性银杏树。最后证明不是。因为银杏树是通过风的传播自然授粉的,而信阳高中的这棵银杏树独立在城市中央。它众多的不认识的雄性爱人都在郊区和远山,只能渴慕,而不能亲爱,只有相思,而无法结合,年年开花,年年在我们无法知道的等待中怅然飘落,一朵朵枯萎,一朵朵掉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沉重凝结的泪滴,像抽泣。然而惯了,久了,岁月麻木了,我们就日常地把它和时节一起给忽略了,仿佛对它压根儿就没有结果的期望和期待。在我们的眼睛中,它仅仅独立着自成的风景,在城市的一角,顶天立地。委实,银杏树又高大,又漂亮,不能受孕生育并不影响它根本作为一棵银杏树的盛大和昂扬,春天那一树蓬勃的碧绿,秋天那满树炫目的金黄,及至冬天那插入高空寒流中虬曲苍劲的枝干,都显示了自然傲慢的力量。
最早的时候,这棵银杏树是结果子的,据说我的这座城市及其郊野,那时生长有很多银杏树,1958年中国大炼钢铁,赶英超美,包括银杏树在内的那些大小树木都被赶尽杀绝了,和高涨的革命建设热情一起投入熊熊的炉火。而冲动一去,魔鬼必来,钢铁没有炼出,民众连烧饭用的柴火都没有了,接着是“粮食关”,到处都是饥饿和愁苦的脸,我们这个地方死了许多的人,饿殍载道,赤地千里,被称为中国有名的“信阳事件”。信阳高中的这棵银杏树想必曾无数次惊诧于自己有幸逃过一场疯狂劫难,也定然目睹了特定历史的那一场人为的惨绝。可能就是从此之后,这棵银杏树就不再结果了,不仅仅是它生命的自然属性使然,更有可能是历史的那一场荒诞和惊吓,让它既没有了繁衍的欲望,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当然,这些年这棵银杏树又开始结果了,让我和我的城市喜出望外。并不是那些小杏一样圆润、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的果实带给城市收获的享用,而是这座城市及其郊野有了新树的栽植和生长,使这棵银杏树重新挂果,说明着一种生态正在恢复,银杏树也在复苏中重获它的信心、爱情和幸福。而信阳高中就不用说了,它不仅一直以来是我们信阳的重点高中,也已经是一所名校。硕果累累,这是对它最为通常但也是一个最为切近的比喻。
第三棵银杏树,在民权南路,三十年前我初到这座城市时,这棵银杏树就死了,或者应该说它是在我还没来这座城市之前,就已经死了,就像河流断流,只剩下干涸的河床;树皮全部脱落了,只剩下光光的树干,在马路边上竖立着,那些分支流,也就是那些曾经风采弥天的枝枝杈杈,不几日水分耗尽,转眼间风烛残年,一截截枯朽,一点点腐烂,枝枝杈杈,都成了断头的河流。而死去这么久的一棵树,竟没人想着把仅剩的光光的树干清除或者弄走。后来我才知道这棵树是这座城市的地理符号,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方位标志,这棵树生长的那个地方,信阳人就叫它“白果树”。无疑其中已经包含了这座城市历史积淀的地理人文意义。即使只剩下光光的树干,也不能动它;即使只剩下一架枯骨,也不能没有了它。它在,我们的去来过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欢苦悲欣才有由来,才有依托,才有注解,才有指认;没有了白果树,许多人就迷失了生存方位,一个城市的记忆甚或情感,就失去了心理的参照。
那个物体,不再是物体,而是象征;因此这棵白果树,形而上地也不再是一棵白果树了。
新城无限拓展,老城大事改造,谁也阻止不了城市化进程的迅速推进。某一天,在我们不在意的当儿,第三棵银杏树突然就不见了。我们并没感到意外,因为从它枯死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在心里就有预感,似乎也有预期,知道这棵枯死的银杏树早晚会被伐倒,会被弄走,会从眼前消逝不见。就像一个人,调动到了另一个城市。之后,可能会在偶尔的谈话中提到这个人,抑或提到这棵白果树时,从惋惜和感慨里,进入回顾和想象,让它一次次生动蓬勃起来,就像那些过往的青春岁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昨儿个还见着的,今儿个就没了。
现在,那个叫“白果树”的地方,有一家银行和小区,还用“白果树”命名。不为纪念,总是慰藉。
本来这第三棵银杏树说到这儿,故事也就煞尾了。对一座古老的城市而言,慢慢流淌的时间与人世的繁复变迁,死亡和消逝的何止是一棵树,能在记忆中为之留下吉光片羽、一枝一叶,已经是一种荣幸和不朽,就像这第三棵银杏树,许多年之后,它还会在地理的命名和一些文字的记述中,闪耀光芒。不承想,这第三棵银杏树的故事却有了接续的新篇——大约是在两三年前吧,来了一位文人官员,来执法管理这座城市,听说了这棵“白果树”,一下就动了心肠,记挂着了,于是用他文人的单纯和浪漫,竟是从大别山里硬是弄来了一棵大白果树,移栽在了民权南路的叫“白果树”的那个地方。我知道他文人的企图,是想通过这个具体的构想和行为的实施,来移植、复活和延续一座城市美好的自然与人文的记忆。但他错了,这座城市记忆和怀念的是那一棵“白果树”,而不是同样科属的这一棵“白果树”,也就是说,一棵树可以移栽,但对一棵树说不清的情感不能替代。那一棵“白果树”曾经是这个城市的部分,是这个城市悠远岁月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就在那棵树下长大,而移栽来的这一棵,暂且只能是来此客居的自家亲戚,而非原来的主人。不过将来,大家肯定会熟悉起来,今天的孩童也会在这一棵白果树下玩耍,在这一棵白果树下长大,并品尝到它年年结下的白果。试想,一百年之后呢,一千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大树就又有了神性,那么这棵白果树和那时的人世间,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呢……
银杏是一种孑遗植物,是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被称为“活化石”。树姿雄伟壮丽,叶子奇异秀美,生命力旺盛,更是长寿。银杏树又称白果树、公孙树、鸭脚,且借李时珍著述中的一段话来作解:“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白色,今名白果。”其中李时珍没有解释的“公孙树”一名,则是一个民间有趣的夸张和形容,即说银杏生长缓慢,爷爷栽种,到了孙子那一辈,才能收获果实。
这么说,像我的这个年岁,似乎就来不及了,但来不及也要为此来栽种,即使银杏孙子辈不能享用,孙子的孙子也能享用。延伸一下话题,人类很多优秀的品德其中有一种,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像我们城市的这三棵银杏树,上千年了,有两棵还在活着,而栽树的人早已不在,也没留下名字。他在时间河流的那头,我们在这头;他是树干,我们是叶子。他把树栽好以后,培土浇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把土布夹袄或者汗褂儿斜披在肩头上,扛着那把铁锹,转身就消逝在时间里了。当我们看到次年春天里又一个来栽树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这大约就叫作传承,或者是美德,如此从种粒到萌芽,从幼苗到大树,从花朵到果实,从根系到枝梢,河流一样流淌。
于是,我的城市就有了这三棵银杏树。
至于这些年新栽植的,那可就多了,我们暂且不去说它。
责任编辑:张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