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奥·弗·斯密特
两个女儿都上床了。吉尔达五岁,安娜·玛丽娅三岁。两张小床紧挨着。
已经到了睡觉时间,可是她们还想说点什么,想把白天遇到的新鲜事讲给对方听听。
吉尔达:“妹妹,睡吧。上帝已经躺下了。”
安娜·玛丽娅:“他不在床上睡,在天上睡。”
吉尔达:“不对,他在十字架上睡!”
小姑娘们说完就完了,随后便轻轻潜入凉爽的夜晚,像两条无忧无虑的小鱼游进平静的海水。她们刚刚来到这纷纭繁杂的世界,尚不了解随时可能遇到危险,不知道饿狼随时可能窜到跟前。
我弄不清她们是不是做梦。她们也许正在异乡漫游,也许在正观赏自己的渊源,重新看到了出生以前的她们。是啊,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心地变恶,我们都忘记了童稚时期的纯真,而她们却与之近在咫尺。玩耍一天之后,她们累了,踏踏实实地睡着了,暂时投进死神的怀抱。两个小生灵睡得多么香甜……多么坦然……不了解她们的同类,不担心四伏的危险和遍布的陷阱。在她们看来,每一天都过得欢天喜地。虽然也开始意识到善与恶,难免有点不快或者缺憾,但这远不能跟成人的义务和痛苦相比。
她们睡着了吗?只消看看她们睡觉的样子,人们就会发现,世上万事如意,节奏一成不变,人人无病无灾,到处充满和谐与宁静,只消听听她们匀称的呼吸,看到她们偶尔在小床上翻个身,人们就会毫不怀疑,她们感到自身安全,相信明天早晨醒来一切都会如常照旧:亲人们的面容、玩具的位置和即将开始的新的一天——这一天自然又充满新意。
然而,谁要是听到她们合上眼之前这番关于上帝睡着了的交谈,一定会睡意全消,一连几小时辗转反侧,心潮难平。成年人失去了心灵的纯真,被纷乱的人生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难以把灵魂暂时交到死神手中。他听到了孩子们关于床上、天上还是十字架上的争论,知道她们在这一点上完全一致:“上帝睡着了。”至于上帝究竟在哪里,两个小姑娘不清楚,但她们毫不犹豫地肯定,上帝睡着了,没有守夜,让世人自行其是。
成年人就寝了。孩子们的看法和他的怀疑不谋而合。自从感到人世间的孤独之后,他就开始产生这种怀疑。
很久以前,成年人就因为没有勇气否定万能的上帝的存在而开始思考:上帝似乎睡着了。看看周围发生的一切吧:人类铤而走险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相互间冷酷和仇恨使坦诚的人际关系荡然无存。如果上帝没有睡着,他绝不会袖手旁观,默不作声。
上帝大概真的睡着了,大概真的沉入了梦乡,任凭万物互相残害——自己遭受苦难,也为同类制造苦难。
多么天真无邪:“上帝在十字架上睡着了。”成年人早已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听到这句话从孩子们嘴里说出来以后,都大吃一惊。如果上帝没有睡着,那么我们眼前的一切就太荒唐了:人们互不谅解,为非作歹者层出不穷。现代世界罪恶的奥秘就在于造物主进入了梦乡——两个孩子的话道出了真谛,足以让彻夜不眠的人们惴惴不安,久久思索。
成年人反复琢磨如何解释世界残酷的现实,而两个女孩子却安然沉睡,睡梦中张开白色的翅膀,迎着时间之风飞翔,朝着她们出生的纯洁的渊源飞翔。
——范维信/译
【人物介绍】
奥·弗·斯密特,巴西现代女散文家,诗人。1928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巴西人之歌》。后转入散文创作,以写死亡、仁爱见长,形成了独特的“斯密特风格”,在巴西文学界享有盛誉。
细品精读
我们无法与上帝共眠
《上帝睡着了》是一篇极具“斯密特风格”的散文。文章在两个小姑娘关于上帝在何处睡的对话中开始。接着便是作为母亲的作者大段透人骨髓的内心沉思。这一沉思围绕着一个假想题展开——上帝到底睡未睡着。如果上帝睡着了,便意味着此时并不存在一个有控制力的上帝,那么,人间的冷酷、仇恨、苦难、罪恶便可以恣肆横行,人间便失去了和谐、宁静、安逸、善良;如果上帝没有睡着,为什么“母亲”还在为两个纯真、童稚的女儿担心,害怕她们被危险四伏、陷阱遍布的成人世界所玷污。由此,“母亲”虽没有勇气否定万能的上帝的存在,却有自主意识控制自己不与上帝同时入眠,因为,一旦母亲与上帝同时入眠,世间的丑恶便会侵害两个失去保护的天真女儿;而“母亲”只有时刻清醒,才能不依靠虚无的上帝,引领女儿安全地走完人生。
由女儿入睡到上帝是否入睡到“母亲”无法入睡,在这一睡醒交错的时空中,作者内心的思想往来穿梭,在顺畅的叙述,严密的推测,深入的联想中,作者向读者提出了一个重大的论题:这个世界由谁主宰?人类怎样从恶的痛苦中走向善的宁静?由此,我们不能不钦佩这位以写死亡、仁爱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女作家的惊人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