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法草的沙漠……一下雨,万物都转成绿色……怕在没有结籽儿以前已先被日光晒枯萎,因此更匆忙地开花,发散出香气来;它们的爱是一种加速度的爱。太阳又来了;大地迸裂开来,干成粉末,使水从四处溜跑;大地上满是张口的裂缝;大雨来时水全奔向山谷;冲过大地但大地无力把它留住;大地依然绝望地干涸。
——纪德
过年
文/张心怡
心沉到装福尔马林的瓶底,鲜活,但是死寂。
01
为什么不喜欢过年呢?
我喜欢。
过年,可以不需要目的地忙碌,可以不需要理由地欢欣,可以不需要顾忌地真诚而善良,可以不需要条件地重新开始。而过去的一切都会得到神明的原谅,并得到他们对于从头开始的祝福。
一切都充满了崭新的生机,而我,也可以假装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02
“这件,对,橘色的,还有165码的吗?”我挽着妈妈的胳膊在商场里买过年的新衣服。她给我挑中了一件Zero的大衣。
“妈……”我瞥见了吊牌,上面的数字显然超出了我妈的承受范围。而显然,我妈也看见了。然而她笑着打断我:“小和,快试试,这颜色衬你的皮肤。”我叫黎和,我妈总叫我小和。她弯弯的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睛里盛满了不容拒绝的宠溺。我只好脱下身上黑色的旧大衣,由着她帮我穿上。
橘色的确很衬我的肤色,镜子里的我腰线挺拔,面容年轻而光滑。我妈一愣,粗糙的双手抚过我双肩,停下了手中拽平衣服的动作,有些出神。我想起了她那张旧照片,知道她是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张照片年代很久了,还是染色的。我妈站在雪地的松树下,穿着橘色的长大衣,亭亭玉立,眉眼弯弯,长发温婉,气质真的不输任何一个女星。当时我看了大呼“女神”。她嘚瑟地笑皱了脸,第N遍显摆似的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你美多了吧。”她告诉我,那件衣服是大姨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给她买的,二百多元钱,那时候算是很贵很贵了。脚上的短靴是小羊皮的,是大舅从外地回家过年时买给她的,质量很好很舒服,穿了很多年。我妈排行最小,哥哥姐姐都很疼她。我心里一酸,从小被捧在手心、未经世事的她,却嫁给了一个并没怎么拿她当回事的男人。
“真好看。”她收回神,冲我笑笑,“就这件吧,包起来。”
“妈!”我真的急了,如果买了这件就没有钱给她自己买新衣服了。
“小和,妈的衣服还都挺新呢。你长大了,比妈年轻时候美了,咱不比其他女孩儿条件差,妈当然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老了,你嫌贵就好好学习,明年多考几分,考个好大学,妈就算没白给你买衣裳啦!”说话间,她已经付好账,笑盈盈地将手提袋递给我。兜里手机振动,我掏出来看了一眼后挂断。我妈抿着嘴对我笑笑,瞅我好几眼,不说话。
“妈你想什么呢!”我脸一热,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路晋邪邪的笑容。
“当然是想我姑娘过个好年,来年顺顺利利地考个好学校咯!”
03
关掉淋浴头,蒸腾的热气在灯泡上缠绕,镜子中的身体年轻而富有弹性,曲线柔和、曼妙。我穿上睡衣,用毛巾裹住湿漉漉的头发,走进卧室,没开灯,摸索着坐在床头,按亮了正在充电的手机。有路晋的短信。
“黎黎,我在商场看到你了。你穿那衣服挺好看的,不算糟蹋。”难得没有揶揄我的语气,一贯的肯定句。
“嗯,我自然不像你把衣服都穿成了狼皮。”从夏天我们分手以后,面对路晋,我一直不自觉地用尽浑身解数自我防卫和反击。可我道行不够,从来说不过他,都是他在手机另一端人模狗样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只能在手机这边吹胡子瞪眼地跳脚。
“黎黎,你值得好的。”一反常态,路晋没应承我的讥讽,也没有调笑。我握着手机的手一僵,气氛陡然严肃起来。
是啊,路晋,我也觉得我值得好的,值得更好的,所以我想离你远远的。十秒、二十秒、一分钟过去,手机屏幕沉寂。我把它按亮,“二月十四日23:00”。
“情人节快过去了啊。怎么样路晋,陆昕比我好搞多了吧。”陆昕比我坦荡,至少没我别扭。我只敢在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她敢说敢做。路晋要是问她想他了没有,她会干干脆脆地说“想”,而不是像我那样嘴硬、傲娇、装作不在乎地否认,也不去关注他眼底的失望和落寞;在欧乐堡,她会主动牵起路晋的手,踮脚去亲阳光下路晋好看的侧脸,而不会像我明明觉得很美好,很想给自己爱的男孩一个青涩的吻,却选择无视他的百般暗示,假装什么都不明白一个人在前面疾走,留失落的路晋在身后;她愿意坐很久的公交顶着烈日去路晋在的网吧看他玩LOL,陪他一个又一个下午,而不会像我一样,明明心里想得要疯了,却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扑克脸做完一套又一套数学模拟试卷,在天光暗下时放下笔,咬着唇用酸麻的手指发一条“早点回家”的信息;不像总掩藏内心又逞强的我,我相信陆昕不会忽略路晋的任何一句话。
“算了吧黎和。我今天唯一的室外活动就是在楼下的石锅店吃着48块钱的单人锅,看一对又一对小情侣吃58块钱的情侣锅。陪伴我的唯一有生命的就是老板娘养的那只上蹿下跳的小金毛。”
“陆昕没约你?”我就是那个浑身湿透了还想打伞的人,心底那块湿漉漉的地方怎么遮也遮不住,而心思更像条湿淋淋的鱼,赤裸裸地摔在案板上还活蹦乱跳。
“当然约了,不过,我怎么会去。”毕竟道行高,路晋当然明白我的小心思,却也顺着我的话,没揭发我,“她倒是直接大着胆子撒泼让我把她的备注改成‘萌萌的女朋友’了。我可一次也没答应和她在一起,都拿学习当借口推了。咱俩分手以后我就再没见她了啊,说了人家要为你守身如玉的……不过我承认,我和人经常聊天,也不仅仅是和陆昕聊得热乎,但是我单身,干什么也没人管,你不生气吧,黎黎?”
路晋恢复了一贯的痞子口气,见他像以往那样试图用不要脸的放荡试探我,我心里倒踏实多了。可他那句“没人管”刺痛了我,也点醒了我:“我生什么气啊,生也是生我自己没本事过个好节的气呗。我这人就是挑,但你也说我值得好的,而不是值得对一个人守身如玉对其他人乱搞的人,对吧路晋?”我不知不觉开始要死也要装好面子,说话开始酸溜溜地刻薄,“你随便找个热乎的人打发漫漫长夜吧。我明儿一早飞帝都参加英语竞赛,马上要睡了,您请便。”
“我送你去机场吧。”他没理会我幼稚的反击。
“天天无证驾驶还开那么拉风的车,土豪,你把交警都收买了吧。”他有钱,也会玩儿,我相信他的技术,但我不敢上他的车。事实上,我再也不敢相信他任何一句正经的好话、看似真诚的恩惠。我不会玩儿。
“我要是跟我姐一起去了加国,这空儿早拿证了。得了,大小姐您睡吧,晚安。”
“晚安。”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又在枕边振动了一下,我眯着眼点开——“哦,黎和,还是祝你比赛成功。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nice的姑娘。”
见过的最nice?路晋他没见过世面吧。
心沉到装福尔马林的瓶底,鲜活,但是死寂。
04
我的生日是腊月十五圆月高挂的凌晨。我爸说,叫黎明吧。我妈说不好,黎明前的夜太孤清、太漫长。她说,叫黎和吧。她曾是个女文青,不是对月伤怀的那类,而是心比月还亮,虔诚地对着月亮许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文艺至死的那类。她说和和美美,别离尽头总是合欢。她总叫我小和,无论是开心的时候,还是生气的时候。
我想起路晋总叫我黎黎,他第一次这么叫我的时候,我一愣。从小到大没人这么叫过我,都叫我黎和,或者小和。后来我想,也许就是他这一声声“黎黎”,把我们叫得越来越远,也注定了离开的结局。
腊月十五,就快过年了。我从小到大特别希望进腊月。有雪,有好喝的腊八粥、好吃的腊八蒜,有热腾腾的饺子,有生日蛋糕,有惊喜,有礼物,有过年的新衣服,然后就有年过,有压岁钱拿,有好吃的,还有捏在手里的烟花棒。后来,有路晋送我的一副鹿皮手套。我体寒,一立秋就手脚冰凉,更别提冬天。他从冰岛买回这副手套送给我,一贯满脸自恋地说,这手套肯定不如他暖,不过他不能时刻陪着我,他不在时我可以凑合凑合。后来他不高兴我天天戴着它,这样他就没办法牵我的手了。今年生日,他送我一条大红色的羊绒围巾,他说白色太纯洁不适合我,黑色又不衬我这张青春明艳的脸。我没搭理他,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的确不是其他那些天天只想着多考几分就万岁的思维简单得不得了的高三生。我想要的太多。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只想让我妈过上好的生活,让自己不会过上我妈这种生活。
那条围巾我喜欢得不得了,却一次也没有戴过。我当时死活不肯收,至今路晋也以为我不喜欢。一摸到围巾温软的质感,当时的场景就历历在目。路晋后来急了,吼我差不多摆摆架子就够了,别不知好歹——其实他说得没错,当初是我提出分手,借口是我忘不掉前任。他的确和陆昕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然而当时我并不知情。是我先不想要路晋了,可后来一天一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揪得慌,一次次舍不得地和路晋聊着不疼不痒没滋没味的话拖泥带水的也是我。我俩早就扯平了。
“黎黎……”路晋口气软了下来,“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当亏着,我们重新开始,我一定好好待你,你不爽的话打我、骂我我都应着,我好好学习,我们考去同一个城市,我就算啃老也要给你好的生活,给你想要的……黎黎,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就在路晋说前面一段时,我心里想要答应他的冲动很强烈,然而他一句“我是真心喜欢你”,像腊月一盆凉水泼过来。我看不出他的真心,我也曾在我以为是他的真心的温柔中沉溺许久,久到不像个溺水的人,反而习惯了一切,呼吸自如。
我笑了,我看见他眼睛里隐约有因得到而安心满足的光。我对路晋说:“你做梦呢,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我没喜欢,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看见路晋的表情渐渐僵硬,最后把他手中的围巾往我身上一砸:“滚你大爷的,黎和,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看着他无证驾驶的骚包跑车一下子就远去的屁股,安心了。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可失去的时候,才算拥有了所有可能,我才有安全感。路晋走得越远,我便越是什么都没有,安全感越浓。
05
春晚舞台,万年不变的董卿的笑脸,一群盛装的男男女女点燃全国观众的激情,一起倒数:“十、九、八、七……”
我走到没有灯的阳台,站在窗边。“……三、二、一!过年好——”电视里一派歌舞升平,与我无关的热闹与喧嚣。二十楼的窗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声连成一片,恰好看见大朵大朵的金色烟花。
“我遇见谁有着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手中握着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唱起了孙燕姿的《遇见》。是去年夏天,路晋去上海,在田子坊一家手工八音盒店,亲手为我做了一个有着《遇见》的八音盒,放在一架玻璃水晶的小钢琴中,送给我。他说,遇见我以后,不必再等他的未来之人了。也是去年夏天,他与陆昕一周聊了六百多页的聊天记录,给她买了六杯绿茶星冰乐,牵着陆昕的手,玩遍了欧乐堡所有的项目,留我成了分手时一个蒙在鼓里的笑话。
屏幕上的手机号码没有备注,我认识它。从前路晋说要我把他手机号背得像背我爸的一样熟。我告诉他我有事从不找我爸,没用;也不找我妈,怕她担心。“……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孙燕姿唱到最后一句,窗外的烟花落下了最后一朵,我“唰”地划开屏幕,接通电话。
“黎黎,新年快乐。”路晋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我们只在短信或其他通信工具上联系过。路晋是沉默太久,还是又抽起了我禁了他大半年的烟。
“嗯。”我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黎黎,我在你家楼下。”
“黎黎,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去上海,转机去渥太华。我姐在那边都给我打点好了,我去继续读一年高中,然后上大学,工作,成家。也许再不会回来了。黎黎,你出来吧。”
“黎黎,我想你了。”
“新年快乐。”我突然说。平时在短信里笑笑闹闹,听到他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祝福的话,也忘记了曾经想要甩在他面前的一切恶毒的诅咒,我甚至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从前我总叫他路远,我说他长这么高,手指这么长,总握筷子最上端,以后肯定走很远,为什么要叫路晋。没想到,一语成谶,他的路这么远,远到是我站在海边也望不到尽头的太平洋彼岸。
“黎黎……”
手指轻点那个红色的“结束通话”,我将路晋的电话挂断。我从没挂过他电话,从前我拒接他电话,他给我发短信,发“三”“二”“一”,然后再给我打一遍,我总以最快的速度接起。他懒洋洋地说我长大了,都敢不接他电话了,说下次再敢拒接试试。我没试过,其实我猜就算我拒接或者挂他电话,他也不能对我怎么样,可他单是不理我就够让我缴械投降的了。
我站了很久,直到从高楼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勾弯弯的月亮。阳台很冷,冷得我看月亮都发白,白得像冷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