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找到了,一片黑的最深沉的地方,竖立着一块耀眼的墓碑。我跟飞鱼欣喜地冲过去,是实实在在的墓碑,属于人世间冰冷生硬的墓碑,上面的字体已经模糊不清,墓碑上爬满了发霉的麻绳。我知道,这些麻绳曾经是光彩神奇的精灵线。令我们惊喜的是,其中一根麻绳上竟生出了一截明澈的青藤。这片死寂里唯一的生机,这代表着什么呢?
扒开墓碑上纠缠的麻绳和烟尘,碑文清晰深刻,依然残留着雕琢的痕迹。只是难以看出,那痕迹里吞噬了怎样的心情。碑文只有简单的六句话:
是谁在隐隐作痛
死去活来地呆
索性绑一只麻袋
隔开黑腾腾的雾
漏一点声音和光进来
叫你死不悔改
如果这便是诗人临死前真正地为自己所作的绝笔,那将是一首伟大的诗,也将是对这世间所有的曾经因为他寄予希望而后又彻底绝望的信徒所做的终极解答。不管这里面隐藏了多大的秘密,寻找到此的人都将获得解脱,或许在我和飞鱼之前,已有人到此。但是谁是第一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路追寻而求的解脱是否值得,我不知道。飞鱼解脱,得到了它梦寐以求的做一条平凡游鱼的生活。而我的解脱还没有答案。不过离开之前,我在墓碑上留下了一段话。写给曾经的自己,或者现在的自己,又或者是写给诗人:
一个魔王,一个暗夜里独自闪烁的幽灵,给他所能看见的一切都下了千百遍的诅咒。没有谁能逃过他绝望的眼神和雕刻在墓碑上死亡而又永恒的文字。谁说他是一个诗人,谁便是他笔下的囚徒,和他拥有一样空洞的灵魂。直到有一天,我们才发现,自己费尽心机寻求的解脱却是早已遗忘在这片乌云陵墓里的自己。而现在我将离开,带走自己。
“喂!别睡了,起来啦。”一个尖锐的声音把我惊醒,我只感觉一股像青烟一样缥缈的力量把我从乌云大陆里拉了回来,都来不及跟飞鱼道别。揉了揉眼睛,我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直到第四节课结束。
出了校门我的意识突然恍惚了几秒,迷失在硕大的十字路口,旋即又恢复正常。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很蓝,阳光很刺眼。我踏上了回家的方向,时不时地感觉脑袋里有一滴像水一样的东西在不断地打转,渐渐地开始明显,水里闪出了清晰明亮的字体。我立刻拿出手机记了下来。
“或许每一个人都有过寻找自己诗人的经历,有的人半途而废,而有的人走到了最后。看着路上擦肩而过的人群,我突然感觉一种莫名的惧怕。飞鱼,此刻你在哪里?”
最后一秒,我下意识地输进去一个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电话号码,摁下了发送键。
手机显示发送成功。
茫茫人海里,或许有一个人已经看到了我的短信。只是,他知道我是谁吗?他会因为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而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呢?
害鸟
文/沈思岚
它们又飞又叫,朝看不见的电流的篱笆撞去,一旦被电流打到胸脯,便抽搐着跌回去。
01
请想象你正在淋雨,大暴雨。冰冷的雨水倾泻而下,一刻不停地浇在身上,顺着成绺的发丝流下来,在你脚下汇成河流。你孤身一人,蹚在雨的河流中奔逃、呼喊,仿佛一个无尽的幽暗长夜。曾经你以为一头搁浅的鲸才会如此绝望。
这就是我看着小舅走进雨岛,消失在烟雨迷蒙的城墙内的感受,也可能是我们崇拜的超级城邦雨岛自己的感受。
今年是雨岛建立的第一千年,意味着大洪水已经过去了一千年。千年里,雨岛无时无刻不泡在水里,笼罩整座城市的巨大乌云如同一个花洒,浇灌着人类一手建立的乌托邦。
雨岛已经淋了一千年的雨,我也该和你讲讲小舅的事情了。
02
这里是庚寅村——围绕雨岛的六十个以天干地支命名的村落之一。
我们村民阶级,区别于雨岛里的市民而存在。市民控制着雨岛这座机器的运转,给岛外务农的村民分派任务,同时将雨水——地球上最稀缺的资源通过项圈输入村落。我们的生命受雨岛支配,我们服从他们的规定,因为只有雨岛的天空能落下雨水,所以资源就是权力。
在庚寅村,小舅的名头是“藏书家”。这是个大多数村民都听不懂的词儿——他们习惯叫小舅“先知”。他是公认的神童,年纪轻轻就读完了项圈上浩如烟海的资料,但小舅可不是你想象中斯文的知识分子,他这人神神道道的,终日在藏书室一隅蜷成一团坐着,衔着一个黑烟斗,向地板上吐痰,一个人嘀咕。
小舅是我唯一的亲人,但从不怎么管我。他说接受雨岛的教育——也就是阅读项圈——对认识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儿用处。(可雨岛对我们而言不就是整个世界吗?)
“书”是小舅的宝贝,是传说中的远古遗物,被泡皱的纸页一张张卷起来,用指头轻轻一捻就成了飞灰。小舅说,这些“书”都是从远古那场大洪水中存留下来的。我常常抚摩它们沧桑的边角,那里残留着雨水的气味——我向往的气味。
小舅曾告诉我,我家的先祖是个被雨岛放逐的市民。这让我觉得他一定是精神失常了,因为市民和村民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种。雨岛的历史是这样讲的——洪灾过去后,社会上层的精英和科学家建立了雨岛,而跟随他们逃难来的幸存者留在雨岛外,形成了六十个村落。从那时起,市民聪慧,村民愚钝,区别是在一千年的长期生殖隔离中形成的。
03
那一天新指令准确无误地输入了项圈,要求小舅进入雨岛。这消息使得庚寅村躁动起来——他是第一个进入雨岛的村民!小舅创造了历史,可他好像没有高兴的意思,他告诉我,他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雨岛一定会把他抹消。
真的会吗?如果雨岛说会那就一定会,雨岛是无所不能的。但小舅说的就不一定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小舅走的那天我驾驶飞行器去送他,在城墙下着陆,停在雨岛的铁门前。小舅一言不发地走下飞行器,背影十分苍老。接下来,门的罅隙中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机械肢,看似坚固的大门瞬间分解成了纤维,露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小舅好像踩在传送带上,整个人飘下了豁口。就在小舅即将消失在洞底时,机械肢在他脖颈下轻点了几下……我坐在飞行器里,隔着玻璃看得目瞪口呆——小舅的项圈被卸下来了!还来不及惊叫,只见黑洞和小舅一齐消失了。
外人怎么能明白项圈对我们有多重要?雨岛外的世界没有水,水稻种植靠的是雨岛输入水分,但我们用不着吃喝,每个拥有唯一编号项圈的村民都可以得到雨岛的终身供养。我们戴着项圈,从生到死……没人知道项圈被卸下来会怎样……我真的失去了小舅,这还是我第一次失去亲人。
门开始合上,仿佛它刚才的分崩离析只是幻觉——闭合的那一秒,我确信我看到了真正的雨岛。门内是一团湿漉漉的灰影,被水蒸气包裹,因着充溢雾气显得远在天边,浸泡在雨水中的混沌世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一次感觉自己离人类的梦想如此近……这时候,一道幽蓝的光倏然晃过,门随即关上了。
难道雨岛里也有奥德拉德克吗?
为了平复心情,我再次启动飞行器来到城墙上——雨岛的城墙安装了电流篱笆,利用巨型乌云永不枯竭的电力,将整个城市完全封闭。
病态的蓝天和贫瘠的土地几乎贴在一起,我轻松地飞到高空中。窗开着,风在我脸颊边呼啸掠过,地面不复存在,或者就像金星一样遥远。只要到达城墙的高度,就能看见奥德拉德克了——雨岛特产,幽蓝色的三足怪鸟。在雨岛的高空,它们又飞又叫,朝看不见的电流篱笆撞去,一旦被电流打到胸脯,便抽搐着跌回去。
奥德拉德克是大洪水后地球上唯一存活的动物,和一本古书上说的诺亚与鸽子的故事一样。但现实并非如此,奥德拉德克是害鸟,会偷食水稻。每一个热爱家园的村民都有义务驱逐奥德拉德克,《村民法典》如是说。但并非每个村民都对此笃信不疑,小舅这个异类狂热地迷恋奥德拉德克,把那些怪物叫作“青鸟”,还在藏书室里偷偷养。
04
剩我一个人了。我踩着正午的影子回到庚寅村,澄净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蓝得丧心病狂。冷清的藏书室里,奥德拉德克的笼子堂而皇之地摆着,那只通体幽蓝色的鸟凝视着我,畸形的第三只脚垂吊在腹部下方,丑陋又可怖。
啧,怎么放在这里?我蹙着眉走过去。奥德拉德克看见我,大声怪笑——嗬!嗬!一对邪恶的小眼睛挤成倒三角形,鸟嘴讥诮似的歪斜着。我提起鸟笼时,它尖叫道:“千福年到头啦!”随即狂扇翅膀,用欢快的语气重复着——千福年完啦!千福年结束啦!嗬!
我一把抓出它倒提在手中,掐住它的细脖子,满意地看着它的眼珠一点点暴出来……一个男孩突然冲进来把我撞倒在地,奥德拉德克飞走了,男孩也飞快地跑掉了。行凶未果的我瘫坐在地上,身下到处是蓝色的鸟毛。
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还得追溯到小舅离开的前几天。那几天小舅一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习,总是晃荡到很晚才回家。一天晚上他神情恍惚地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小孩,一男一女。
“小舅,他们是谁?”我想拦住那个男孩,可他已经钻进来了,在我平常都要像跳房子一样找地儿下脚的藏书室里,肆无忌惮地撒腿狂奔。
小舅眨了眨迷离的双眼,轻描淡写一句:“哦,是我的孩子。”
“啥?你开什么玩笑?”我一面阻止男孩层出不穷的野蛮行径,一面拨开女孩的长发,“怎么没戴项圈?”我质问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捡来的,好了吧。”小舅点上烟斗,自顾自地吸着,“放心,不用你费神,他俩不需要项圈。”他不无得意地说。
我自知问不出孩子的来历,便故作惊讶:“那他们怎么存活?”
小舅没回答,深深吸了口烟,闭着眼,一脸沉醉地说:“你知道青鸟吗?”
又是青鸟,我不由得愣了半秒。小舅幽幽地说:“他们就是青鸟送来的!”语罢哈哈大笑,笑罢又呜呜地哭了。我给他盖上毯子,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梦里还在呢喃,“我们是在做梦吗……”
“睡吧。”我说,“梦里才是清醒的。”现实是由无数个谎言构成的,人们说谎久了,便不觉得在说谎,也不会发现自己身处谎言中……究竟是谁在欺骗我们呢?
小舅走后,两个孩子便与我相依为命。其实并不麻烦,因为我喜欢那个女孩喜欢得紧,她像一滴清凉的雨水掉进我眼里。我叫她“雨水”,在这个世界里和“珍宝”是同一个意思。雨水是一个精灵,她有五六岁,五官生得如洋娃娃般精致,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像块缎子。她不讲话,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平常就和小舅一样,蜷成一团坐在藏书室的角落里。我看书时朝角落瞄上一眼,看见她安静地待在那里,就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至于另一个男孩,某次跑出去后我就再也没抓到他。村民说有个奇怪的孩子总在稻田里跑,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05
日子终究平淡不下来,毕竟今年很特殊。雨岛向所有村民发布了一条激动人心的消息——今年之内我们将永远告别奥德拉德克的骚扰。彻底驱逐奥德拉德克,人类就会成为真正的地球主宰了啊!从古代以来多少代人梦想中的事即将在我们手里变为现实!这件事如同一颗火种掉落,整个荒原都燃烧起来了。
具体的实施方法却让我瞠目结舌——雨岛计划在六十个村落外建一道屏障,也被叫作人类文明的“温室”计划。既然是温室,当然是透明的。我们将用超细纤维编织一张巨网,罩住人类世界。听起来很简单,其实可怕之处在于织网的手法,纤维之间的网洞密得连手指都塞不进去,再加上它锋利如刃的表面,撞在“温室”外壁上的任何东西无疑都会被切成碎末。这就是雨岛驱逐害鸟的最终计划。
我想小舅如此痴迷奥德拉德克,不知他听到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不过他应该已经被抹消了,“温室”计划的横空出世证明他的思想没起半点作用。我了不起的小舅,就这样谢幕了。
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关在藏书室睡觉、发呆、绝望地掉泪。只有雨水陪着我,尽管她不说话,但我知道她在用眼睛支持我,用头发支持我,用她的一切支持我。我们经常对坐一下午,什么也不说。与此同时,村民们开始热火朝天地筹备“温室”计划——在村子外挖沟。挖沟的原因不言而喻,六十个村落连起来会形成一圈壕沟。“温室”建在壕沟内侧,粉身碎骨的害鸟随即在沟内做无害化处理。
我逃避了所有劳动,庚寅村那么多人口,不会被发现无故旷工的。我就窝在藏书室里睡觉,做许多离奇的梦。某一次我从梦中醒来,角落里的雨水正在看一本书,很专注的样子。我走近一看,发霉的纸页上有一幅粗糙的画——一千年或更久以前的人勾勒出的一只鸟,翼尖和冠羽闪着星月的光辉,修长的尾羽在飞行中展开,流光溢彩。美中不足的是,它有三只脚……
我拾起那本书,它登时就散了架,古老的纸张扑簌簌飘零。我慌忙拣出那张脆弱的纸,上面除了画就只有两个古文字“青鸟”。翻烂了那本古书,也只找到寥寥几字的叙述,说青鸟是具有神性的吉祥之物,看来是古代传说中的神鸟。但直觉告诉我,这青鸟一定是奥德拉德克了。
这个世界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天是那么蓝,雨水是那么充沛,一切都很美好,害鸟似乎是其中唯一的不和谐之处……难道一直以来是我们颠倒黑白了吗?奥德拉德克不是害鸟,而是古人说的会带来幸福的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