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里,在炉火边,
树丛的各种色彩,
落叶的各种色调,
重复出现。
在房间里翻卷,
就像树叶本身
在风中翻卷
是啊:浓密的铁杉树的色彩
大步走来。
我想起了孔雀的叫喊。
——史蒂文斯
寻找诗人
文/何晓宁
路边的枫树下碎了一地斑驳的阳光,踩着这些阳光的碎片,一直走,好像那是铺在时间的道路里唯一永恒不变的方向。
从针眼般的小孔里望出去,直到双眼被挤得酸涩疼痛,我才敢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就像新生的尘埃,落在凹陷的墙壁上,好奇地注视着一格子的空间,欣赏着空气里流过的新奇的味道和色彩。
早已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时间。
在我前半生里有一段年少的时光。不记得都经过了一些怎样的日子,不知不觉中自己生了一场大病。而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还说要为我治病。我相信他,瞒着所有人接受了他的治疗。他在我的腰上缠了一根很细的丝线,像阳光一样明亮绚丽的颜色。他说,那叫精灵线。他有无穷无尽的精灵线,像生命一样长。
他真是一个神奇的生物,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一个人类或者能够归于世间某种生命种类的范畴。所以,我一厢情愿地为他取了个名字——零丝先生。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任何一种,因为他有着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漂亮的丝盘。零丝先生说,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能解脱零丝先生为我缠绕的精灵线。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看到身后的丝线从腰间延伸向一个没有尽头的角落。那里便是我出发的地方,无论再遥远,我都不会迷路。
我每天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学或者回家。零丝先生说,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看到我身上的线。于是,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遍城市的每个角落。谁也不会发现我是一个可恶的病人,因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
每天不厌其烦地穿过马路,掠过相同的风景,遇见熟悉的人群。我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吃饭。这样安静的日子里,更容易遇见零丝先生。他会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着世间的一切。然后,白色的云朵缓缓地浮到我的头顶。“嗨,看这里。”他在云间向我挥手。我抬起头,明艳的阳光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轮廓,虚无缥缈。
他说:“要看天空。”
“可是,天空没有很蓝呀。”我眯着眼睛望着他。
“但是有阳光啊,还有飞鸟。看那边,还有风筝呢!”他用手指着更高更远的地方,几只漂亮的飞鸟停在他的指尖还有他的肩膀和头发上。
我瞅了瞅那个地方,激动地告诉他:“你像一个天使一样好看。”
他笑了笑说:“我不是天使。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有一颗像天使一样的心。”
“我也可以有吗?”
“当然,你已经有了。”他边说边对着指尖的飞鸟吹了一口气,飞鸟轻轻地拍了拍翅膀落在我的肩上。我兴奋地仰望着他的脸问:“你站在云上会有更好看的风景吗?”
他笑着对我说:“嗯。我看到了你站的大地上有非常美的风景呢。”说完,他的云又轻轻地飘远了。
我望着天空好久好久,直到脖子发酸,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背后的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丽地充满了梦想。路边的枫树下碎了一地斑驳的阳光,踩着这些阳光的碎片,一直走,好像那是铺在时间的道路里唯一永恒不变的方向,干净透明。这是我寻觅已久的方向,属于我的方向。我轻松地越过路上的那些坎坷障碍,偶尔摔一跤,却还是开心地停不下来。伴着风筝追逐飞鸟,还有那一路精彩的风景,花香缠绕。
有一天,突然有人问我,为什么我的腰间总是盘着一束难看的绳子。我惊慌失措地看了看身后,那些丝线竟然变成了粗糙丑陋的麻绳,暗淡的黄色上沾满了大片大片的污垢。我突然发现身上的绳子越来越紧,快要勒断了腰。四周围上来黑压压的人群,露出一双双嘲讽恐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猫头鹰,凝视着血一般的寂寞。
“我亲爱的零丝先生,你在哪里?”我大声地呼喊着,像个疯子一样瘫软在地上不断地打滚,撕扯着浑身的衣服。围观的人群多了一层又一层,形成漫无边际的黑暗世界。没有人敢过来扶起我,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地上,面朝天空。
已经是黄昏,灰茫茫的云雾里穿插着几缕夕阳的余光,像是从亿万年前穿梭而过的绝望,伸向遥远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楚地听见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长空。于是,厚厚的人群像堤坝似的决了一个宽大的口子,救护车来了,我讨厌听到这召唤亡灵般的声音,就像讨厌春夏交接里开始肆无忌惮繁衍的苍蝇。看似冠冕堂皇的生命急救,却只是垂死前虚伪的挣扎。我的阴谋在这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昭然若揭,全世界都唾弃我这隐隐作痛的骗子。尽管我奋力抵抗,终究还是被那一群强壮的白衣人扛上了通向未知的班车。躺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被全身麻醉,隐隐约约中听到有人说,绳子生在腰上时间太长,已经长进身体里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斩腰。斩腰,斩腰,零丝先生,快来救我。零丝先生,我呼喊无力,像是游走的灵魂,飘进了一场被诅咒的噩梦。
醒来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否进入了天堂,从针眼般的小孔里望出去,我真的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阳光明媚,树木清丽,就像零丝先生游云飘过的天空。碧蓝澄澈,飞鸟环绕,风筝还在很高很远的天空。只是,只是,我腰下的双腿到哪里去了?他们就这样截去了我一半身体,把我装在这残破的麻袋里,抛在这片陌生的原野?我是否该沮丧或者庆幸?沮丧自己失去了双脚,庆幸自己摆脱了那异变的精灵线。我要寻找零丝先生,寻找丝线变异的秘密,寻找能让我解脱的精灵。
如果生命的征途需要留下印记,来证明我们曾经看过的风景和遇到的人群,那我还有一双健全的手掌,像脚步一样可以踏过坚实的壁垒。而从现在开始,过去的都将过去,遗忘将是一场有意义的革命。有了它,我便可以找到新的方向,酝酿新的梦想。而未来,无论在哪里,我都将义无反顾地追寻而去。
爬到河边,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影子,淡蓝的天空在脸上映出清澈的微风,我还有着一张一如既往的笑脸。一条逆流而上的游鱼停在了我的脸上,瞪着一双单纯明亮的大眼睛,刚好映进我的眼眶。我竟然看到了水里的风景,我就像置身水中。
“鱼儿,鱼儿,请问你见过零丝先生吗?”我趴在河边,静静地望着游鱼。它对我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摆动着鱼尾突然一跃,站在了岸边的草地上。它有一双很美的腿,像是诗人眼睛里的一道绝美风景,又像是艺术家刻刀下精彩的绝笔之作。我惊喜地叫了起来,可是瞬间又陷入抛弃已久的悲伤中。原本,我也有一双很美的双腿,踏过无数风景的双腿。可是最后因为零丝先生而失去,或许我不该怪他,他只是好心地为我治病。我只是好奇他那原本很美丽的丝线为什么会变成丑陋不堪的麻绳,像失去灵魂的生命,被当作毫无意义的垃圾扔在了某个肮脏的角落。
“你有一双很美的腿。”我激动地向它鼓掌。鱼抖了抖身上金光闪闪的水珠,慢慢地走过来,用它光滑的皮肤蹭了蹭我的脸,凉爽舒服。我摸着它布满精美花纹的鳞片,像是冬日爬上玻璃的冰花,缠绕成一棵晶莹的大树。
“我认识零丝先生。”它亲切地张开双唇,两侧的腮帮一开一合。
“啊?真的呀。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揉了揉眼睛,嘟着嘴巴开心地在地上翻滚。
“他已经死了。”鱼转动着澄亮的眼珠,眼眶里溢出了几滴蓝色的眼泪。在空气里转了几圈,被阳光洒上钻石的光泽,滴落在草地上变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石。我捡起鱼的眼泪,捧在手心,分明在那一块小小的水晶里看到一个荒芜的世界,隐约中闪现出无数模糊的人影。
“不会的,零丝先生是不会死的。他是个天使。天使怎么会死呢!”我对着天空大喊大叫,像疯子憎恶自己的世界一样。
“他真的死了。你身上的精灵线断掉之后他便死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给我的精灵线?”
“因为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他创造的。不仅是那条精灵线,就连你自己也是他创造的一个半成品。我们都不属于自己。”
“为什么?不可能。我曾经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的家人和朋友,我怎么可能是他创造的呢?”
“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他不是天使,他只是一个人,一个诗人。我们都是他笔下的怪物,一个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怪物。”
“可是我还看见他站在云上呢。”
“那只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鱼呆呆地凝望着一团飘浮不定的白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我的天空、我精心构筑的梦想,瞬间都变得毫无意义,原来我一直活在别人的世界里。身体剧烈地抽搐,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弱狗,瘫软在草地上闭着眼睛。我再也不愿意看见那虚伪的天空,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是一个诗人的囚徒,又有何梦想的权利。
“我们都是怪物,这不是我们的世界,我只想好好做一条普普通通的鱼。曾经有人说过,我是他最完美的杰作,他赋予了我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能力和思想,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是我没有一个正常鱼类的生活。如果我们想要解脱,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我们的诗人。”鱼靠近我蜷缩的身体,若有所思地说。
我摸了摸它红肿的眼睛,问:“零丝先生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他的灵魂是不会死的,每个诗人都有一个永恒的灵魂。我们只要找到他的墓碑就能获得解脱。”
“可是我们怎么找呢?世界这么大。”
“不用担心,有我在呢。我可是有独一无二的能力噢。”说完,鱼在空气中抖了抖尾巴,张开大嘴,使劲地呼出几口青色的气体。接着双鳍像破茧的蝴蝶一样伸展开来,变成一双镶有金边的翅膀。翅膀上的脉络清晰精致,泛着阳光的色彩,和曾经零丝先生赋予我的精灵线一样好看。如果零丝先生还在,如果我不是半成品,如今是否也可以像鱼这般完美。
“坐上来吧。”它扇动着翅膀,风里传来一阵淡淡的花香。我爬上它的身体,紧紧地抓住它巨大的鳞片。它轻轻地弯曲着双腿定了几秒,然后像风一样迅速地冲出去。巨大的翅膀搅动开周围的空气,慢慢地,像风筝一样轻盈,我们飞上了天空。周围聚拢了成群的飞鸟,叽叽喳喳吵得我几乎快要耳鸣。
我突然想起了零丝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站的大地上有非常美丽的风景”。而现在,我在天空,而且是比零丝先生站得更高的天空。大地上灰蒙蒙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不敢相信那是我曾经走过的熟悉的风景。就像乌云的一滴眼泪,被埋葬在一片混沌的生命里,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你的回忆里烟消云散,再也难以寻找到曾经的身影。
这就是零丝先生曾经看到的世界吗?这就是伟大的诗人、灵魂不死的诗人所看到的伟大美好的世界吗?谎言!骗子!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哈!自作多情的诗人!你以为这是你的世界吗?你高高在上地站在天空,以为自己是上帝,无耻地欺骗着这个悲惨的世间!你忘了,你真的忘了!你曾经也是属于这个尘世的凡夫俗子!我倒要看看,像你这样的人能在这个世间留下怎样不死的灵魂。
和飞鱼一起翱翔,这是我的梦想,还是诗人荒诞可笑的怪梦?现在不管怎样,诗人的怪梦应验了我的梦想。我要醒来,就必须依靠飞鱼打破他这场丑陋的噩梦,而代价是毁灭我的梦想。
“嗨,看那里。”我们已经飞进了无极的太空,与星星擦肩而过,一片璀璨。飞鱼停在了银河的边缘,波涛汹涌的河水卷起闪亮的光,泛滥在天际,流转环绕,凝刻成美丽的永恒。这似曾相识的时光,在我恍惚之间喷来一股冰冷的寂静,伴随着一阵隐约的呼声。我似乎听见了一阵奇怪的笑声,浸着莫名的恐惧。
飞鱼迅速地绕着一抹粉红的流光转了一圈,把我从恍惚之间惊醒。我好像听到它说:“你现在还不能走。”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眼睛,问:“你说什么呢?”它没有回答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诗人在这里吗?”我欣赏着美丽的星辰流光问它。
“嗯,就在这里。我能感受得到,他一定就埋葬在这里。”飞鱼说完,轻身一跃,我们跳进了银河,游荡在波涛汹涌像透过生命聚集而成的未来的河流。终于,一片黑色的大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河水之中,那奇怪的形状就像人类的瞳仁所映射出来的一片绝望,笼罩着难以想象的孤独。我们停了下来,踏上的不是土地,而是虚无缥缈的黑色的浮云所堆积的荒原,只有人类的荒原。上面承载了无数具麻木的尸体,没有眼睛,只是一颗颗臃肿的肉球和简单的四肢构成的所谓生命的躯体。谁也看不出那混沌的身体里有没有装着一个还在呼吸的大脑或者一颗完整的心。密密麻麻,像是麻袋上混乱的针孔,大小不一,却难以分清其中的差别。
“这是人类的荒原,思想的荒原,这是诗人为人类所建立的最后的陵墓,埋葬世间最孤独与最迷茫的人。他就在这里。”飞鱼抖了抖浑身的青光,我从它的背上爬下来。
“我不明白。”因为飞鱼说这坟墓里也有我的一个身体。即使有,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那具身体于我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有些吃惊,看到如此广阔的坟墓的吃惊,看到真正存在的孤独和迷茫的吃惊。我一直以为,这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现在,它就清清楚楚地存在于我的眼前,轮廓分明,在光的背后还有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