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盛开:第十八届全国新概念获奖者范本作品(散文卷)
5958300000006

第6章 语依依(2)

阿婆在橘林旁边有块菜畦,菜畦里有打着缃黄小阳伞的冬瓜,鼓着紫色花的茄子和蹁跹而过的白色蝴蝶。阿婆有时去镇上买些肥料来喂养橘子林的土地,有时用马桶里的粪水浇灌绿油油的菜畦。我呢,就戴着个大的能遮住眼睛的斗笠上蹿下跳,有时和表妹去河里捞蝌蚪和小鱼,有时却爬到碗口粗的橘子树上找鸟窝。

七八月的时候闹伏旱,滋养橘子林的泥土变得干巴巴的,橘子林渴得焦躁地在风里吹。那时候我时常半夜醒来,手往旁边一摸,凉了一片。我揉着眼睛,透过朦胧的月色朝绿纱窗外看,影影绰绰的橘子林里偶尔穿过几道手电筒的亮光,不远处传来大型抽水机“突突突突”的卖力的喘息声。蛐蛐和纺织娘都躲起来了,我就在这“突突突”和村民们焦躁的声音里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再两眼一睁愣愣地摸着床榻的时候,还是凉凉的一片。天已经亮了,阿婆早就擀好面招待夜里帮她抽水灌溉橘林的男人们。

我端着白底青花的瓷碗,“吸溜”一声吸着面条,慢悠悠地,面都凉了,吃到可以看见碗底刻着青色的“雨”字(外公的小字)就“啪嗒”一声搁下碗去看老旧的电视。阿婆呢,又穿着她白底的木香藤汗衫、宽松的青黑裤,忙忙碌碌地去瞅阿公的橘林了。

到了深秋的时候,阿婆又会架着梯子和竹篾、箩筐去剪挂在枝头的橙色小灯笼。别人家都有男人当家,阿婆的膀子再宽也担不动那上百乃至上千筐的橘子。所以到了这个时节,我总会看到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和穿了白底木香藤汗衫的阿婆扛着根宽扁担,两头用麻绳系着两箩筐满满的橘子。他们肩头放着白色的汗巾,搁下沉甸甸的箩筐,一抹汗,穿着解放鞋的脚就“啪嗒啪嗒”地朝山里的橘子林而去,这一走就是不下十几里的路。

到了中午,阿婆也挑不得橘子,她得急匆匆地回厨房里烧饭。火柴一划,火苗舔了秸秆烧着橘子树的枯枝,灶膛里旺了火,她便游刃有余地剁青椒、切猪肉、洗青菜,在大锅里清清爽爽地炒起菜来。饭堂里她客客气气地给人盛饭斟酒,饭后又忙忙碌碌地给雇用的人递些有红牡丹标志的烟。

到了一切尘埃落定,阿婆再给黄澄澄的橘子套上白色的膜袋,每只滚圆的橘子都是从阿婆滋润过的泥土里长出来的,而每只橘子都像是经过阿婆那双苍老发黄的手的洗礼和赞歌。阿婆眯着眼睛,用粗糙的手摩挲着饱满的橘子,对她用血与汗哺育过的孩子赞道:“这个橘子,不错啊。”

过些时候,会有城里来的旧蓝大卡车收购橘子,一家家地看过去,若是橘子让他们满意,一家人就会欢欢喜喜地帮橘子脱下透明的薄膜,套上喜庆的红艳艳的小袋子。有几年橘子歉收,阿婆家的收成不好,我和阿婆就在路口瞅着大卡车缓慢而吃力地行驶在刚好容它通过的石子路上,向远处蛋壳青的天空和墨色橘子林的交线处驶去,直到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我常常傻愣愣地在砖红色的房子前看开来开去的旧蓝色大卡车,但它们无一不喘着粗气绝尘而过。

后来有一天,我妈忽然来了阿婆家,没待几天却闹着要带我离家出走。我那时年岁小,不记得什么缘由了。可当我妈让我和阿婆说再见的时候,我怯生生地站在阿婆暗红色的雕花大床后,说:“阿婆,我们走了啊……”我看不见阿婆的面容,只瞧着她躺在床上,拽着粉红芍药图案的毛巾直抹眼泪,像唱葬歌的妇人般说道:“走,你们走吧,你和你母亲走吧……你们去讨饭吧,不要回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阿婆哭。可第二天早上,我和我妈还是吃到了阿婆煮的饺子——番薯粉和面,擀成匀称的圆饼子,包进新鲜的萝卜和腌菜,边上的面皮处有秀气的褶子。我用木筷子去夹滑溜溜的番薯饺,“嘎吱”一声,咬下软糯的面,鲜美的汤汁就流连在唇齿间。

我问表妹:“外婆呢?”表妹咂咂嘴,说:“早去橘子林里啦!”

后来,这事到底不了了之了。

到再大一点的时候,我随了母亲去城里,阿婆老了,腿不好使,腰也开了刀。她把阿公的橘林送给了别人,阿婆终于老得什么也干不动了。可我妈接她来城里过活的时候,她像是闲不住似的,又忙忙碌碌地在房子后开垦了块菜地。水嫩嫩的小白菜或者绿油油的小葱,倒也方便了我们不少。

可后来阿婆还是忍不住跑回老家去了,她对我们说:“你们这城里家家户户关着门,我连半个人都不认识,还是老家里好,邻里都认识,还可以相互送点菜、串串门。”

阿婆回去了,可我总想,家里没了橘林,阿婆回去还能干些什么?恍惚间,我好像看到阿婆又穿着她白底的木香藤汗衫、宽松的青黑裤,坐在低矮的木板凳上,脚边摆着菜篮子和水灵灵的豆角。而透过她绵延过山与水的眼睛,我看到那片她用血与汗哺育的橘子林又开出密密匝匝的白色橘子花了……

十三个星座

文/王若兰

春天的时候他在想念秋天,夏天的时候他在期待秋天,冬天的时候他在回味秋天。但是当真正的秋天无征兆地降临的时候,他又茫然得不知所措。

美国的《明星论坛报》报道:地球轴心经过三千年的变动,十二星座已经被改变了。还出现了第十三个星座:蛇夫座。

阿木是天蝎座的。

这个星座还是阿木18岁的时候他女朋友告诉他的,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星座这个概念,当时只是觉得索然无趣。现在阿木20岁了,已经和那个女孩分手了,现在在一所大学里读工科,因为兴趣加入了文学社,是社里的“二把手”。

一般文学社,女孩子总是比较多的,喜欢星座的也不在少数。别人问起来的时候,阿木总是说自己是天蝎座的。

“天蝎的男生都好帅啊,又神秘又腹黑。”社里的小尹用手掌心托着下巴,支在桌面上看着阿木笑,“阿木学长,你除了神秘看不出哪里像天蝎了欸,又温柔又敞亮。”

阿木只是笑着耸耸肩,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情。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不是天蝎座的,他的生日是11月29日,他还有女朋友的那阵子十三星座的存在被闹得沸沸扬扬,本该是射手的他就被糊里糊涂地划进了天蝎。事后也没人去给他纠正,没人给他过生日,他也就一直以为自己是天蝎座的。

“阿木,你准备一下今年的采风活动。”社长陈磊扔给阿木一沓资料,拉过凳子坐在小尹旁边打趣。

“小尹,我也是天蝎座,你看我帅吗?”陈磊把扬着的笑给压下来,故作一副深沉的样子。

“社长你别闹了。”小尹一指头戳在陈磊脑门上,红着耳朵低下头审查这届入社的社员资料。

每年N大文学社的采风行动都是一次大事,选址、审批、活动策划,让人忙得焦头烂额。以往都是看着前辈们忙,自己打打下手。阿木今年大三,刚坐上了副社长之位,忙碌也来得那么快。

对着社员推荐的地点一个个审查后,阿木定了三个地点,打算招呼着陈磊和小尹一起去实地考察。

阿木抱着一摞材料从社团活动室出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树叶已经断断续续开始凋落,带着凉意的风就这么拍打着阿木的脸,帮他梳理着如麻的头绪。闻到学校门口飘来的糖炒栗子的香味,阿木才觉得秋天真的到了。

经常地,并且年复一年地,阿木觉得自己如果一定要喜欢一个季节的话,那么一定是秋天。春天的时候他在想念秋天,夏天的时候他在期待秋天,冬天的时候他在回味秋天。但是当真正的秋天无征兆地降临的时候,他又茫然得不知所措。就像他曾经埋怨过一厢情愿给自己报了工科的父母,但是当真正踏入文学社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说是江郎才尽,自己实际上从未有过吧。

今年秋天,也会是个一如既往的自己喜欢又索然无味的秋天。

地点定在了离N大不远的西海公园,那里的落叶很漂亮,沿着蜿蜒折转布满红黄的小径上去,山顶还有正值花期的菊花展。

那一天大家玩得都很尽兴,社长陈磊对小尹猝不及防的告白也掀起了一阵高潮。倚着粗糙的树皮,隔着牛仔裤阿木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树干的纹路。“真好呀,秋天。”他轻声说。

回程后,是照例布置的随记,准备作为今年社刊的一个专题。本来社长和副社长是不用写的,怪不得陈磊抱得美人归一定要秀一把才华,阿木也不得不舍命陪君子。

收稿前一天,新进的赵和就来交稿了。赵和才气很足,今年最被人看好的就是他。阿木笑着收了稿子就看了起来,不由得感叹起赵和的好文采。再看看自己今年写的,着实是拿不出手。

临结束的时候,陆陆续续也有好多社员提前交稿,阿木把他们摞在一边。

后来上交给负责老师审批的时候,阿木才回神想起来赵和的稿子还在自己那边,忙着跑回去从桌子上拿了交给老师。

事实上,这么一阵忙活,稿件全乱了。

所以当赵和将社刊摔在阿木桌子上的时候,阿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副社长,为什么我的稿子署名会是你,我自己署名的稿子却跟垃圾一样。”赵和不客气地死盯着阿木。

阿木拿起样刊翻了翻,发现两篇文章的署名确实错了,自己的稿件赫然印着赵和的名字。

“可能是印刷错误吧,我到时候会自己出钱重印一批行了吧。”阿木阴沉着脸闷声应道,把样刊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不是我说,副社长,您这篇稿子说难听点就是垃圾。”赵和不知是心高气傲还是犯病了,“我那篇稿子算我送你了,你那篇把我的名字除了,已经丢了我的面子了,我不想再继续丢了。”

阿木终于忍不住了,把样刊拿起来扔在赵和背上,猛地一推桌子,从后门走出去。

还是糖炒栗子的香味,秋叶落得更深浓了。不到一个月就是自己的生日了,好像前一天还是社刊发行的日子。

阿木闷着脸拖沓着步子走在校园里。恼羞成怒,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水平巨大的悬殊和不得已被迫面临的事实让他几乎无法坐在洋溢着文学气息的社团活动室里。

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宣传窗前。N大闻名的除了文学社,就是特有的星座研究社。社团招新的海报还大大咧咧地贴着。阿木不自觉地就掏出手机查了查星座,仔细琢磨了一下,重新输入“十三星座”,作为对一年欺骗和过去女友的怀念。11月29日啊,按十三星座来划分好像还是蛇夫座。

蛇夫座,一个被诅咒的星座。

传闻双手抓着巨蛇的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学之神。当科洛尼斯被金鸟害死时,蛇夫曾尝试使她复活,后来被脾气暴躁的冥界之王知道了,认为他违背天条,于是用天雷将阿斯克勒庇俄斯击毙。

变成蛇夫座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双手各握着一条蛇,是因为阿斯克勒庇俄斯生前经常把蛇毒当药。

不知道为什么,像无故的秋天一样,阿木全然能认定自己就是蛇夫座的。所谓天蝎的表现,大概就是隐匿其中吧。

说是医神以仁待人,得到的是死亡。众人感恩戴德又如何,怀抱着的依然是一条毒蛇,依然在十二星座里无处寻找。

阿木从未如此切身地体会过孤独,像饮了一杯酒,然后被泼了一头冷水。

回到社团活动室的时候,大家正巧聚在一起。

陈磊迎上来:“阿木,社团老师说就是你把你的那篇文稿交上去还着重强调是赵和的,你怎么说。”

阿木的心席卷了一场沙尘暴,沙砾千里迢迢滚滚而来。

“果然是天蝎座啊,好腹黑噢。”小尹补了一句,“阿木你真的是这样的?要不还是解释一句吧。”

阿木把事情缘由原原本本道来,突然就觉得累了。自己装着好似文学底子很好的样子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一点点小小的尖锐就把这层假面戳穿得一干二净。赵和到底没错,自己写的就是垃圾。

阿木轻咳一声:“我自愿退出文学社,副社长我提名赵和。”

陈磊上来拉了拉阿木的衣角,阿木反手握住陈磊的手抖了抖。阿木转身在自己的桌子上收拾东西,拉开抽屉,一沓稿子混着木屑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稿子和乱七八糟的杂物,阿木在一片沉默中走出社团活动室。

半个月后是社刊发布的日子,阿木去买了一本,看到副社长的署名依然是自己。翻着翻着,翻到了自己的稿子署名也是自己,突然笑得很沉醉。

由于小尹的关系,社刊新增了一个星座板块,自然没有蛇夫座,于是阿木终于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明天就是11月29日了,晚上阿木看天的时候,发现被残叶半遮半掩的数点繁星好像一个人怀抱一条毒蛇。深秋的夜很凉,阿木环抱着自己的胳膊,T恤感受到水泥墙冰凉的温度。“生日快乐。”他轻声呢喃着。

数千年前的古巴比伦星座——蛇夫座,已于2006年被取消。

阿木把蛇夫座藏在天蝎座和射手座之间,带着被诅咒的宿命,祝福每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