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问历史是怎么断章取义只留下了我的勾股定理。我应该是和柏拉图齐名的哲学家。我悟出了万事万物背后都有数的法则在起作用,这是多么美好啊,数学和哲学的结合。我还研究宗教,‘兄弟会’可是当时唯一允许女人参与的团体。可惜现在的哲学史中只说黑格尔、康德,连跟我一样研究过数学的罗素都在哲学界被描写得有头有脸,虽然他也在西方哲学史中提起过我。而我呢?我才不屑于初中课本,至少他们也应该提及我貌美如花的妻子西雅娜,她可是比维纳斯还要漂亮睿智的女人……”
“你那是虚荣心作祟,所有的哲学家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精神病人。干吗要把表面完整的事物剖开来挑它的瑕疵,或是过分地对它刨根问底、钻牛角尖,我都不敢仔细研究我的小男友的想法,在他心里我和那些枯燥的公式各占几成,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注意到我流着口水表情狰狞的睡相,打心底觉得我是个又笨又无趣的女人。”现在的我能将一切话题牵引到我那看似命不久矣的恋爱上。
“他要是再浪漫一些就好了。”我泪眼蒙眬地看着毕达哥拉斯,不无惋惜地说道。
“如果我没被谋杀在该死的意大利那就好了。”他也同样惋惜地回应我,我们的频率却不在同一波段上了。
“在这下面的,是现实遗留下来的我,还有我认为中的我自己。他们一直持有分歧。我没少在文艺复兴的时候大张旗鼓,那时我还研究宇宙和心理学,在那些有头有脸的贵族面前说得头头是道。你知道的,每个伟大的哲学家都有着不朽的灵魂,一直注视着这个世界。”他的语气中有一丝骄傲,但又立刻被落魄取代,“注视着我的数学和哲学被分离,我诸多的研究,剩下最多的只是初中课本里的三角形。其他的,只能出现在图书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落灰的文献中,或是没有人去刻意搜索的百科词条里。”
“真不简单,一个古希腊人居然知道搜索引擎。”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不及格的卷子大多藏在抽水马桶的水箱后面。要知道,有数学的地方我都能注视得到。”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每天冲凉时赤身裸体唱着走调歌曲的模样,恨不得顺手就甩他两个耳光,连同我不情愿就被陷在这里的愤恨。
“你灵魂分裂也好,精神分裂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换句简洁易懂的话就叫作关我屁事。我既不爱哲学,又不懂数学,我就是个平庸又有点中二病的姑娘。”我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稍微有大的动作,矿车就夸张地摇摆起来。
“所以你也不想知道如何讨一个钟爱数学的人的欢心?”
“想。”他抓到了我的软肋。即使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我还是心甘情愿地踩了进去。一旦牵扯到跟我小男友有关的事情,我就像一条见到骨头的狗一般兴奋。“例如如何让他更爱我?”我挑着眉头,一脸谄媚,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笑脸虚伪得能掐出水来。
“每个数学家都是一个哲学家。”他的目光又悠远起来,其实四周除了枯燥的几何块再无其他。
“这个说过了,我要听重点。”我在一旁提醒他。
“你是不是觉得不幸福?”他突然问我。
我白了他一眼,这个问题的回答毋庸置疑,我还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幸福不是宗派神学的禁欲体验,也不是礼教理学的享乐感受,更不是金钱地位的无限欲望,而是信念和向往实现的人格满足。”
“说简单点,别卖弄文采,一会儿又要告诉我你是文学家。”
“你向往什么?”
“我是个没追求的人,金钱什么的也就算了,不过怎么着也得貌美如花、腰细腿长,可惜我妈把我生出来就是这张大众脸了,最好别让我在一所名不见经传毕业就失业的大学里挂科啊……再不济……让他多爱我一些……”我的思路又成功地回转到了我的男朋友身上,与其说我被恋爱烧坏了脑子,还不如说我仅剩的希望就寄托在了爱情上。如我所说,我的前半生只能用“失败”两个字来概括了。工薪家庭,垫底的成绩,普通的相貌,随声附和的性格,只能成为不起眼的陪衬,成天要被数落着嫁不出去也找不到工作。人生还没有过到五分之一,就被肯定是完败的结局。
“我羡慕你至少是个数学家。”
“还是个哲学家。”他耐心地纠正道,“人都会羡慕自己没有的,所以七宗罪里才有贪婪这一项罪名。至少你还活着。”他颇为煽情地说。
“少来这一套,我可不擅长应对一个奇怪的希腊人对着我红眼眶的情况。”我嘴硬,但他标准的普通话在我听来人情味十足,我想装咳嗽以掩饰哽咽。
“就冲着你没有把我当神膜拜还冷眼相对,我就知道你是个特别的姑娘。如果你肯回去看看我的文献,我就告诉你吸引他的秘诀。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既有神,又有人,还有毕达哥拉斯这样的生物。”
“呸。”我啐了一口唾沫来表达我的不屑。
“他需要的就是现在的你。数学家既喜欢将所有的事物都安上特定的规律,又喜欢研究不按常理出牌的未知事物。对于他来说,你就是那个未知数。即便我背负着诸多头衔,能留下来的也不占多数,它不能涵盖我的全部,我抱有多大的期望与志向都跟我爱西雅娜无关。好比我认识你了,我们说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有些事跟是不是数学家没有任何关系,也跟是不是哲学家没有关系。就像我是毕达哥拉斯一样,你就是你自己,不代表任何其他的,也没有东西能代表完整的你。保持现在的热情就够了。别灰心丧气的。”
“来吧,姑娘,让我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他敞开了衣服,他的胸腔里镶嵌着一枚火炉,里面的火种熊熊燃烧噼啪作响。我看得瞠目结舌。
“知道我为什么要穿棉质军装吗?这是一种防风原理。知道那个美国人热捧的、据说可以挡子弹的打火机吗?用的也是这样的原理,虽然这和脱脂棉球还有那么些差别。即使我的心脏不再跳动,我的热情也不会熄灭。让我这个古怪的学者给你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他扑过来拥抱我,炙热的炉火烤得我眼眶发烫。随着他的大幅度动作,矿车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朝着下方呼啸着跌去,我所有的惊恐和失落都融化在了我面颊所感受到的温热里。
我睁开眼睛,是我的小男友诧异的神情,脸上的温热感正是他用手抹去我的眼泪。他是木讷得不解风情,但总能容忍我的不知所云、行为怪诞。
“我爱你,我的小数学家。”于是我说道。
临时居所
这颗星球光怪陆离、孤独冷寂,要做到非礼亦视,非礼亦听,非礼亦闻,非礼亦沉默。
文/徐岳林
这里是临时居所。我是房东吴。
这座房子是父亲去世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品。从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都是忙忙碌碌的,日夜奔波,为大大小小的琐事操劳。他从未有时间告诉我关于这座房子的一切,甚至,在他将钥匙交付给我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么一座房子。
我至今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一只瘸了腿的老猫陪伴。从艺考落榜到入住这里已经两年了,每当夜深人静,停下画笔的时候,空旷幽寂的客厅、披上月光的阳台、阴暗湿冷的卫生间,每一个视线所能触及的角落,好像都会发出一些莫名的声响,配合着老猫的啸叫,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偏偏这座房子还是坐落在人烟稀少的郊外,住得久了,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愈发明显。
于是,我决定将这座房子的房间全部租出去。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从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刻起,一切奇异便悄悄泅水而至了。
我从未想过,一座位于偏远郊外的房子也会如此受欢迎。出租房屋的信息放出去的第一天,就有一对年轻人来看房,怯怯地询问租金。从始至终,我都没问过他们的名字,这里就暂且把他们称为“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吧。
之所以这样称呼,并不是对他们不礼貌,只是单纯做个客观描述而已。因为那天和他们的讨价还价,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有时候,年轻人也是可以变得和老头老太太们一样喋喋不休的。就为了多便宜几十块房钱和水电费,“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耐心地和我软磨硬泡到黄昏时分。最终,我招架不住,做了让步。
“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选择住二楼靠左的房间,就在我卧室的隔壁,说来也怪,自从他们入住之后,以前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无论如何,我总算可以做个好梦了。经验告诉我,梦醒之后,画笔下的灵感才会源源不断。我也曾试过去描绘那些夜里做过的梦,试着将它们拉长、填满,测试它们的密度和弹性,整理出互相间的逻辑关系,但这种尝试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的身体很不好,每次画出这些梦都要耗费我大量的精力,加上这两年夜里的声响和异动,最严重的时候,我已几乎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
现在,每天睡前,给瘸腿的老猫洗个澡,轻轻地把它抛上床,然后喝一罐啤酒,夜晚似乎重归沉寂了。然而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仔细想了想,也许是“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的行踪太过诡异吧——隔壁的他们好像住进20世纪80年代的行李箱一样,自从进入房间后就再没有了动静,从没见他们出来买过一次东西、取过一次快递。我有点担心他们是不是就此消失在我的临时居所里了,那样的话,这两个月的房钱不知问谁去要。
人确实是好奇心旺盛的动物。为了一探究竟,我竟然花了整整三个白天的时间来养精蓄锐。夜幕终于在期待中降临,我蹑手蹑脚地凑近“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住的那个房间。
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这种静谧可怕得仿佛不属于人间一样,我的脑子也开始迷迷糊糊起来,黑洞般死寂的房间在眼前也显得那样不真切。
“有什么事吗?”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不由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地回头看——是“没有钱先生”。
他似乎刚刚吃过一顿极其丰盛的大餐,接连打了好几个嗝。我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你们俩这月的房钱……”我还没说完,就感觉左臂冷冰冰的,一转头——是“不漂亮小姐”。
“我的天,你们俩这是在干吗,吓死人了!”我愤怒地吼道。
“我明白你在想些什么,跟我们进来吧,里面有你想知道的。”“没有钱先生”淡淡地说,顺势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上了火。“不漂亮小姐”似乎显得很紧张,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没有钱先生”阻止了她,摇摇头:“终归是瞒不住的,只能看看运气了。”
我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但是碍于形势,只能壮着胆子,跟他们一起走进房间。黑暗的房子里竟没有一丝光,“没有钱先生”和“不漂亮小姐”也没有要开灯的意思。
“对不起,到了晚上,房间里就不能开灯。因为,我们不是人类,或者说,我们以前是。”他们的话让我吓了一大跳。
“你听说过有关狼人的事情吗?”
“知道,那种人,白天是正常人的样子,到了晚上,尤其是月圆之夜,就……”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们和他们类似,只不过,我们曾经是人类,现在却退化成了像鼠一样的生物,只能靠吞食声音为生。”
“以声音为生?你是说,你们吃……声音?”我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当然,也不是什么声音都吃。我们只吃夜里那些细碎的声响。这种声响一般人察觉不到,所以影响不到他们入睡,但是神经敏感的人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出来。”“不漂亮小姐”补充道。
“那么,为什么选择我的房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能感应到,你这里细碎的声音最多。”
月光一点一点洒进室内。“不漂亮小姐”开始从头讲起他们的故事。
“那是一个已经过气的歌手,说起来,还是个全能型音乐人,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自己作词编曲。那时,一个男孩单纯喜欢着他的词,一个女孩单纯喜欢着他的曲……”“不漂亮小姐”深深陷入回忆,竟情不自禁地哼起那首曲子来。
这旋律我似乎也很熟悉。哦,想起来了,这首歌以前高中社会老师失恋的时候给我们唱过。我还记得他在课堂上苦笑着对我们说:“我虽然是社会老师,却怎么也看不懂这个社会。”
“我们就因为那个歌手的歌曲而相恋了,有时候,在一起听他的歌,一听就是一下午。不过呢,有些歌天生很适合万人演唱,有些歌天生就是终极压轴的安魂曲。后来我们才知道,正是这些歌招来了吞声兽,它们终日以歌曲磁带一样细碎的声音为食。
“因为对声响极其过敏,我们每天的生活过得几乎悄无声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有时候,频繁且刻意地去逃脱,本身就是一种囚禁。于是我和他开始学着啃噬那些声音,渐渐地,就变得和那些吞声兽一样。无论变成什么样,只要两个人,哦不,是两只鼠,还在一起,就还是快乐的。人就是这样的,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确实也会上瘾。”
“别再说这么快了,我的耳朵都要抽风了!”“没有钱先生”突然开始啸叫着,面庞开始急剧扭曲。我被吓了一大跳,正不知是什么情况,“没有钱先生”又开始狂吼:“不是时间在追赶你,而是你在指挥时间!”
“青春这东西,岁月从我这里偷走,我要它一点一点地还回来!”“没有钱先生”边吼边向我扑过来。在那一刻,我突然记起,他吼的内容都是那个歌手那首歌里面的词。“不漂亮小姐”紧紧地抱住了他,一边安抚,一边小声地给他哼着类似安眠曲一样的旋律。
她回过头,面带悲恸地对我说:“熏烟和安眠曲也不管用,这里不能久留。看来我必须带他走了。”
他们的步伐飞快,没几步就已经消失在窗台,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