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们走出的神奇的步子,跟已在旷野中走过的数不清的步子没有什么区别。长征仪式结束时举行庆祝。众多时刻中得到祝圣的一个时刻,现在才刺破蛹壳,放出带翅膀的珍宝,飞向光明。
——圣埃克苏佩里
钟楼
林予紧盯着铜皮包裹的大门,斑驳的朱红色油漆随着易洛歌的大动作被抖落下来。粗重的铁链被扯下,摩擦声让林予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口水,不是紧张或是害怕,倒是期待和兴奋。
文/龚心远
所有建校超过七十年的学校似乎都少不了鬼故事,好像那个时代的教育事业捉襟见肘,选址的时候非得在一两个坟地上面;又或是改革开放前的独木桥太过拥挤,总有一两个被挤下了桥,成了晚自习彻夜苦读的学霸鬼和女厕所背单词的冤魂。
林予抬头看了看那个虚张声势的学长,他带着讲鬼故事的腔调,不时还辅助肢体动作,在林予眼里就像一个滑稽演员。
“我真的不是跟你们开玩笑,没看到学校钟楼外面是一圈封闭的花坛吗,门上还上着锁,学校是明令禁止进入的。”
“那是怕破坏花坛吧,钟楼那么旧的样子应该早废弃不用了,锁上也很正常。”有人提出异议。
“因为怕破坏花坛,所以靠近钟楼会被记过处分吗?隔几年就有学生因为撞鬼休学转校的,最严重的是八年前有个女生被吓出了精神病,学校花了重金才把事情压下去。那时候记者的鼻子还比不上狗,事情也没传播开来。不过,你们多待一段时间就知道了,这个在学校里不是秘密。没那么巧这么多人都是神经脆弱之徒吧。”学长敏锐地觉察到9点钟方向投过来的不屑目光,他挑衅地瞥了一眼林予,“我们这一届也有个不怕死的,暑假趁着封校偷偷进了钟楼。结果?现在在家养病呢,看情况今年高考是参加不了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相信科学。”林予缓缓开口。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那些只是当前的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像原始人无法理解打雷一样。”
学长有些无言以对。林予也对这胜利丝毫不感兴趣,他转过头,盯着窗外。
钟楼就坐落在学校的正中央,学校是个圆形的建筑结构。四散开来的道路连接着教学楼、宿舍楼、体育馆等建筑,它们交会在钟楼,又环绕着不靠近。
“你看这书?”
林予看着饶有兴趣翻动着自己的《上帝掷骰子吗?》的学长,他懒得解释地吐出一句:“装逼的。”
“易洛歌。”
林予抬头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敷衍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林予。”
正式开学后,日趋紧张的学习逐渐让所有人淡忘了学校里“鬼”的传闻,毕竟这是本市最好的高中之一,想进来不易,想立足更加不易。
林予却显得十分清闲,他用一小半时间维持着他不上不下的学业——既不会引起老师的过度关注,又不至于被责骂,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翻阅几本书以及发呆。
五月过后的一个晚上,空气里湿气很重,雨云已经压在城市上空几天了,可是迟迟没有降雨的意思,闷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林予和同行的几个同学挥手告别,这个学校的课程很紧,好在宿舍条件不错,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住校以减少来往家与学校的时间。林予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走读生之一。
路过钟楼的时候,林予看见花坛中伫立着一个人影。
林予的心陡然一惊,但随即恢复了脚步,借助远处教学楼尚未完全熄灭的灯光,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林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学长?”
那人警觉地跃下花坛,撒腿欲跑。
“易洛歌。”林予轻声唤住了他。
易洛歌转过身来,朝林予走来。
“林予,晚上好啊。”他轻快的语气好像这是一场理所应当的邂逅。
“走读?”易洛歌没等林予问什么,先发制人地说,“我也是,一起走吧。”
林予点点头,整理了一下快要从肩上滑落的书包。
“六月我就毕业了,时间不多了,我就想搞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林予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他不是善于利用谈话技巧的人,这时候他决定先听再问。
“我也是无神论者,刚进校的时候,我也嗤之以鼻地以为这是一群好事之徒杜撰出来吓女生的低端故事。就算后来了解到那些曾经遇鬼的事件后,我依然觉得只是念由心生,都是那些胆怯者的夸大其词,或是有人为了粉饰自己的精神压力。总之,我不信。”
“后来出了我第一次跟你说的那事,那个人是我的发小,他是什么习性我一清二楚——胆子大、人也简单,他能被吓成那样就绝不是上面提到的这些事情了。我这才觉得,学校里这些事确实有蹊跷,不管是真鬼神还是假恶人,我都想搞明白。”
易洛歌亲切地和门卫打招呼,门卫似乎跟他很熟络,两人的热情交谈让林予很是讶异。
“抽烟吗?”易洛歌散给门卫一根烟,把烟盒转向林予。
“不会。”林予婉谢,“这还在校门口呢,你这么张扬。”
易洛歌点烟的手迟疑了一下:“来学校半年多了,你不认识我?”
林予憋住了一句“你谁啊你”,只是摇摇头。
易洛歌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我在这学校无人不知了呢。我已经被××大学提前录取了,现在不来上课都行的。”
××大学是国内一流的大学,×校虽然是市重点却也是几年才能出一个进××大学的,更别提提前录取了。易洛歌确实有资格在学校里做点目无法纪的事情。林予这才依稀想起升旗仪式上大喇叭校长经常提起的名字和校园里悬挂的横幅。
“你刚刚是想去钟楼吗?”
“不,不是现在。”易洛歌终究还是没点起烟。他摸出口袋里的一个玻璃瓶,“这是我从钟楼外墙上刮下的,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铜锡合金。”
“这你都能看出来。”林予看了看混在有些斑驳的油漆里的不明物质,肃然起敬。
“我是学历史的,以后准备子承父业学考古。青铜都认不出来也不用吃这碗饭了。”
“所以呢?”
易洛歌收起瓶子:“你不觉得奇怪吗?钟楼这么大的建筑,居然是用青铜浇筑的外墙。耗资多少先不说,实用性又在哪儿?到了雷雨天气,三层高的钟楼就是一个引雷针。”
“的确。”如果说之前易洛歌那些话林予只是出于礼貌随便听听,但此时,他的兴趣已经被燃起来了。
“我查过县志,我们学校的原址是当地一个前清举人的宅院,军阀混战时期,这个末代举人成了牺牲品,家产被搜刮殆尽,宅子也被改建成书院——也就是我们学校的前身。施暴者不仅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因为办学受到了当地人的拥护。当然,也可能是举人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学校发展到现在,重修、扩建好几次,校内博物馆里存着的民国时候的东西也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毁得一干二净,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但是,唯有这钟楼,还是七十年前的那个,保存至今。在那个时期为什么要耗资巨大去建这样一栋十米高的钟楼,这一点县志上并没有提及原因。另外这个钟楼是典型的殖民文化时期的作品,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没有被推倒炼铜,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按照你的分析,这钟楼的确十分古怪。”
“你观察过没有,这个钟楼上的钟还走吗?”易洛歌抛出了一个让林予猝不及防的问题。
“那个钟古怪得很,已经没人维护了,但是过一段时间它会动一点,这不是闹鬼是什么?”这种说法林予已经听了无数次了。林予飞速地审查无数次上课发呆的时候向着窗口游离的目光。“它在走,它走得很慢,而且是没有规律间歇地走。”林予试着把自己的思路理清表达给易洛歌。
“学校说钟是坏的,的确,它是老式的机械钟,需要上发条的。钟楼已经废弃了几十年,按照常理,它缺少动力,是不会走的。但是……”
两人站在门口径自交谈,身后的路灯突然熄灭了,两人回头,校园已经归于黑暗平寂中。“走吧。换个地方,你急着回家吗?”易洛歌拿出手机,示意林予时间。
“我一个人住。”
“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予只是不习惯与陌生人共同生活,所以没有选择住校,而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间,步行几分钟就可到达。
易洛歌骑着他的摩托车带着林予一骑绝尘。林予第一次欣赏到贴地飞行时身边的景色。
两人靠着巨大的落地窗坐下,他们现在身处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之中,往下是令人炫目的初上华灯。
“以前我跟你一样,这是不经意的时候发现的,什么时候指针移到了‘3’,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4’。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记录指针,可惜,我还是没能发现有什么可循的规律。”
林予接过易洛歌的小本子,他简单地翻阅了一下。“这里还有图片,我每个星期都会拍上一张。”易洛歌又点开手机相册。
“帮我查一下最近的天气情况。”
易洛歌怔了一下,随即欣喜地拿起手机,飞快地点击几下,递给一副认真模样的林予。
“应该是这样,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林予有些欲言又止。
易洛歌期待地看着他。
“你刚刚说,学校的外墙是铜锡合金,这种不纯的金属在酸性环境中是会产生电流的。而这几年城市污染严重,降雨基本都是弱酸性的,这样,整个钟楼在雨中就成了一个发电机。或许是钟表的结构问题,这种微弱的电流就成了钟表转动的动力。但是这个电量是极其微弱的,所以钟表的走动也是很缓慢的。对照你的记录和天气状况,钟表的确是在下雨的时候才会有能观察到的小幅度的走动。”
易洛歌一拍脑袋:“聪明,原来是这样,真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我蠢兮兮地看了三个月,不及你三分钟。”
“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林予重复了一遍,“没有你的记录和提醒,我也想不到这点。如果你有机会再靠近钟楼,你可以采样一下周围的泥土,在电解中钟楼外墙会逐渐腐蚀的,所以周围土壤中肯定能检测到金属化合物。当然,就算检测到了也不能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电流如何能让钟表走动,只有看过钟楼内部结构才知道。”
看着易洛歌冷静了下来,林予小心翼翼地问:“而且,这点似乎跟你要探究的‘鬼’没有什么关系啊。”
“不,这点更让我疑惑。是不是设计者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建筑设计能起到某种作用,才这样做的呢?”
易洛歌的思维方式让林予陷入沉默,他咬着吸管消化之前的内容。
“林予,你愿意跟我一起进钟楼吗?”
“愿意。”这次林予没有进行过多的修饰,回答得斩钉截铁。
两人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时间约定在一个星期后例行的月假,学校放假两天,住宿的学生一般会趁这段时间回家补给一番。所以这是学校内人最少的时间段。
林予先到了二十分钟,他盯着学校的外墙,估摸着待会儿怎么偷偷潜入校园。
“大叔,唉,我忘了点东西在学校,进去拿下。这?这是我表弟,我顺便带他见识下我们学校,他今年中考,做梦都想上我们×校。”
“路灯给你们开了,大晚上别瞎转悠,快去快回。”门卫笑容可掬。
林予这才知道易洛歌和门卫熟络的关系足以让他在天黑后也能自由出入校园。
两人在监视器盲区开始检查背包。
“手电带了吗?你这个不行。”易洛歌取出一支强光手电,“还有这个,头戴矿灯。”
“这是对讲机,或许能用得上。”易洛歌简单地向林予说明使用方法,帮他戴上矿灯,绑好对讲机。
林予把玩着手上的三棱军刺:“你还有这玩意儿。”
“这个是网购的仿品,没有开过刃,顶端有个斜刀口,可以切割电线树枝什么的。主要是怕里面蛛网密布,这个够长,能挑开再走。当然,还可以壮胆。”易洛歌调笑地看着林予。
林予毫不感冒地把它收回鞘里,插到背包侧面的固定绳网中。
“这是MBO2000手握磁场测量仪,这是个灵敏电流表,玻璃瓶里装的是稀盐酸,这是荧光油漆笔。哦,还有几个采样的器皿。”林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背包。
“挺好,都是有用的东西。走吧,战友!”易洛歌拍拍林予的肩膀。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接近黑暗中矗立的钟楼,它像一个沉默威严的君主,不知道此时它的双目依旧紧闭,还是陡然睁开。
林予一面用手遮着手电,一面东张西望。
“上次那小子就是用万能钥匙开的这锁,那次锈得厉害,他搞了半天,这次应该容易多了。”易洛歌嘟囔着摆弄着锁头。
林予紧盯着铜皮包裹的大门,斑驳的朱红色油漆随着易洛歌的大动作被抖落下来。粗重的铁链被扯下,摩擦声让林予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口水,不是紧张或是害怕,倒是期待和兴奋。
易洛歌拧开了头顶上的矿灯,轻轻地推开了钟楼的门。
两支手电在四周环绕了一圈,钟楼底层的全貌逐渐显露。
这只是一个狭小的入口,在右端是两条间隔很大的狭小通道,应该是通往内部主室。
左侧有一个窗口,但是已经被人用木板从内部封死了。
林予抬头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只有几张巨大的蛛网在光照下显露出其清晰的骨骼脉络。
易洛歌关上门,走上前,径自用手电往通道内照:“这两条通道是一样的,都是通向内室的。奇怪,为什么要建两条通道呢?”
“会不会是后来隔成两条的。”林予好奇地张望。
“中间这堵墙有一人厚,应该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易洛歌扫视着通道内墙,“也没有壁画或者装饰图案啊。等等,林予,钟楼有多大?”
“啊?九十多平方米吧。”
“九十多平方米,九十多平方米。”易洛歌用光照着通道后面的主室,喃喃自语,“这太奇怪了,我们进门的地方如果说是一个入口,但你看这两条通道,有十几米长,占地宽度有五六米,也就是说,一楼的大部分面积其实已经被这两条通道完全占据了,后面的主室其实不会比现在我们待的地方大,而且还要算上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