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一走出黄昏艺术馆,侧门立刻在她身后合上了,不声不响。胡蝶呆立了很久,眼前是学校开阔的操场,小风把她的眼睛吹得无比干涩,动听的琴音仍在耳边回荡。
胡蝶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
到家实在太晚,爸爸煮的面干成了坨坨。爸妈围坐在桌边等胡蝶回来,门一开,爸爸立刻站起来,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胡蝶,你去哪儿了你?我和你妈妈等得多急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我就报警去了!”
病中的妈妈脸色惨白,声音虚弱地劝爸爸坐回饭桌。
“哎哟,就是在学校学习啦,做作业啦……”胡蝶一点都不在意,瞧着爸爸怒气冲冲的脸,甚至差点笑出来。她一直回想在黄昏艺术馆里弹琴的暮和他弹奏的动听得叫人想飞起来的琴声,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梦想这样近。
胡蝶当然记住暮的叮嘱,自始至终缄口不语。爸爸见胡蝶平安回来便不再训斥,叫她坐下来一并吃饭。
胡蝶费劲地吃着黏糊糊的面条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何暮不让自己告诉别人他在黄昏艺术馆里弹琴的事儿?
思索半天,同桌的话击中胡蝶的内心:“黄昏艺术馆对外出租,对本校学生免费开放……”
这样一想,暮一定是艺术大学的学生,想逃过租费,所以偷偷钻进黄昏艺术馆弹琴。
一切说通了,胡蝶痴痴地笑。妈妈惊奇地瞧着她,对爸爸慢慢说:“这孩子是不是学傻了……怎么有事没事就傻笑?”
爸爸挥挥筷子:“别管她,连放学后去哪儿都说不清了,本来就不聪明。”
妈妈忽然长叹一口气:“女儿聪明不聪明我不在乎,我现在病成这样了,你们身体健康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谈到妈妈的病,家中的气氛立刻低迷下来。妈妈从小就对胡蝶说,万事万物皆有灵,善待世界,世界就会善待你。可是,胡蝶想不通的是,妈妈善意对待一切,为什么世界不好好待她呢?
一家三口围着一盆面条,谁都不再说话,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的头顶,呼噜呼噜吸面条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
胡蝶每天放学后坚持去黄昏艺术馆,坐在琴房的木头地板上,在这个充满灵性的地方等待琴声像水一样把她包裹起来。从第二天开始,暮开始弹一首胡蝶从未听过的钢琴曲,他告诉胡蝶这首曲子的名字叫《祈愿》,是他自己作的。
《祈愿》营造出一种极其安静的氛围,暮全程不与胡蝶交流,一个静静弹,一个静静听。胡蝶虽入迷,却从未动过坐在琴椅上触碰琴键的心思。
一周,两周,时间过去很久了。这次胡蝶来到琴房,暮忽然站起来,走到琴边:“你不想来试试吗?”
“我?”胡蝶声音忽而变得无比尖细,她不知所措地捏捏自己的手指,许久没有练习,不知它们是否还如自己所愿,按准每一个琴键。
“对,来试试!”暮用眼神鼓励着。胡蝶的身体被脚步控制,坐到钢琴前面,琴谱上的乐曲,正是《祈愿》。
胡蝶的手甫触摸到琴键,心里就呼呼地刮起大风。心脏怦怦直跳,琴谱上的音符乱成一片。开始弹,手指全在颤抖。七八年不碰钢琴,手指头生疏到不肯听她指挥。胡蝶担心的事发生了,一首《祈愿》被弹得七零八落,演奏到半截儿就进行不下去了。胡蝶停下手,余音嗡嗡直响,她万分尴尬地看着暮。
暮无所谓地耸耸肩,坐回琴椅。胡蝶知趣地回到地板上,想,果然还是自己能力不够强,无法驾驭《祈愿》这样高难度的曲子。
临出门的时候,暮对胡蝶喊:“喂,胡蝶,别灰心啊。每天都要坚持来听,你会把《祈愿》弹好的!”
胡蝶将信将疑,脑袋还是顺着惯性点了两下。
在学校里,学生们口耳相传,真的假的都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
同桌神神秘秘地凑到胡蝶耳边:“小蝶,听说了吗,黄昏艺术馆这段时间闹鬼了!有人在傍晚瞧见它一上一下地起伏,有时半夜里面还会传出琴声!”
胡蝶皱紧眉头:“别瞎说!”每天傍晚她都和暮待在一起,整个艺术馆里只有他们的琴声。没有地震,黄昏艺术馆哪儿会动?再说就算它动,她和暮会感觉不到?况且暮说黄昏艺术馆的侧门只有他知道,胡蝶走后不久他也离开,旁人根本进不去。何来半夜闹鬼?怕是人在装神弄鬼吧!
“真的真的!”看胡蝶不信,同桌扯扯她的袖子,“学校里好多人都看见了。而且说之前弹的是什么《水边的阿狄丽娜》,后来曲子换了,每晚都是弹同一首曲子,压根儿没人听过。校董把消息封锁了,不让传出去,可学校里好事儿的学生还是给这事儿起了名,叫‘黄昏事件’呢。”
听到这儿,胡蝶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揪成一团,无法自由呼吸。她的脑袋里飞快地闪过暮的脸:他从没对胡蝶提过他的身份;他的心灵仿佛与黄昏艺术馆契合,在全封闭的房间里,他不凭借表居然能准确地知道钟点时刻……
同桌在胡蝶的眼前挥舞手掌,大惊失色:“小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胡蝶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什么,放学以后陪我去一趟黄昏艺术馆。”
同桌还想追问,胡蝶疲惫地打断她:“什么都别问了。”
事出蹊跷,胡蝶必须搞个明白。
同桌蹑手蹑脚地跟在胡蝶后面,手紧紧抓着胡蝶的袖子。她们刚刚绕过保卫室阿姨的视线,事实上,那个阿姨的眼睛一直黏在电视屏幕上,从胡蝶第一次见她便是如此,似乎从来没有移开过。
黄昏艺术馆里黑洞洞的,墙壁、天棚缓慢地起伏着,初次在傍晚来的同桌理所当然感到恐惧。胡蝶拉着她的手,熟门熟路地找到暮所在的琴房,对同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叫她在外面等。
胡蝶打开房门,暮坐在白炽灯底下。见到胡蝶,他把琴椅让出来:“距离你上一次弹《祈愿》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你也听了一个月了,胡蝶,来试试吧。”
胡蝶怎么也想不到这次的开场白竟是这样,她本计划像老样子,坐在地板上听暮弹奏,叫同桌在门外窥视。语文老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希望同桌能从里面看出什么。
胡蝶告诫自己要镇静,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琴键上。
“在你弹之前我有话要对你说,”暮开口道,“我希望你能明白《祈愿》的深层意义。它代表了祈祷,当你能够熟练驾驭它的时候,尽管许下你的愿望。相信我,你的愿望能实现。好了,现在,你可以弹了。”
胡蝶看了暮一眼,手指开始舞动。她早就做好了出丑的准备,脑袋里构想着怎么弹《祈愿》弹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在半途停下。这次她想停得好看些。
然而,胡蝶惊异地发现,十个指头像被施了魔法,它们飞快舞动,快得只剩影儿。似乎它们具有了思想,知道该精准地落在哪个键上。十指脱离了身体的束缚,胡蝶尽可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想,只听得在自己的演奏下音乐像水一样流泻而出,一种宏大的情怀降临在她的心头。
“我希望妈妈健康,不要得病……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只希望妈妈现在好起来……妈妈说万物有灵,她善待世界了,我希望世界善待她……”胡蝶在心里使劲想。
一曲终了,胡蝶感觉身上热气腾腾,连眼睫毛上都挂着汗珠儿。胡蝶汗涔涔地看着暮,他正对自己咧开嘴微笑:“好了,胡蝶,你出师了。可惜的是,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告诉了你的朋友我的存在。所以,明天我就要消失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胡蝶呆立半晌,大喊:“不,暮,我错了,我还没有弹好,我还想要你教我弹琴。求求你,我还想在黄昏艺术馆里见到你。”
暮微笑,摇摇头:“胡蝶,你已经弹得和我一样好了,不信,你去瞧瞧,你的愿望实现了没有!”
“暮,你到底是谁,你从哪儿来?”胡蝶不甘心,追问道。
暮照旧微笑着:“现在别问,过几年,你成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胡蝶低下头,想,这次我真的该离开了。
胡蝶走出琴房,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暮的脸和白炽灯耀眼的光芒一起消失在门后。
同桌没有躲在琴房外面,怕是她等得太久,早就找到侧门出去了吧。
胡蝶行走在黑暗中,咚咚的脚步声极像猛砸琴键的声音。这条路她走了三个月,早就熟记于心。她打开侧门,萧萧的风往艺术馆里涌,撩动她的头发。
同桌居然迎面走过来,急切地追问:“小蝶,你到底怎么了?一进琴房就把门关上,在里面一声不响,忽然就开始弹钢琴,我砸门都砸不开。”
“怎么会?”胡蝶疑惑道,“你难道没有听到我和一个男生谈话?”
“哪有什么男生啊,小蝶,我只听见你弹琴的声音!”
“琴房呢,你真的一点都没看见?全封闭的……”胡蝶急切地用手比画着琴房的形状。
“哪有全封闭的琴房哟,小蝶,所有的琴房都带有宽大的落地窗!”
“你怎么在漆黑的艺术馆里找到侧门的?”胡蝶边询问边回头,声音忽然停了。在她身后赫然矗立的居然是大门,上端顶着“黄昏艺术馆”几个艺术字,哪是什么侧门。
同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蝶,当初艺术馆修建的时候考虑防盗的需要,压根儿没修侧门!你到底怎么了?”
胡蝶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心里感叹:暮啊暮,你到底对我隐藏了多少?
多年后,女生胡蝶一跃成为国际乐坛上闪耀的新星,她本人以及她高超的琴技,一并成为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口耳相传的传奇。
连和胡蝶最亲密的同桌,都渐渐忘记了当年闹得全校轰动的“黄昏事件”以及作为“黄昏事件”女主角的胡蝶身上发生的蹊跷之事。
所有老同学眼中的胡蝶,都是那个一直在各色媒体上出现、总是在筹备各种各样的大型独奏会、忙得连同学会都没空参加的钢琴大师。
据说,钢琴大师胡蝶最拿手的曲子是《祈愿》,她只给她的母亲弹奏过,以后便再没动过这首曲子,连提都不提,任凭音乐爱好者们掘地三尺,也从没找到过这首《祈愿》的乐谱。
胡蝶的妈妈一夜之间恢复健康之后,全力支持女儿的音乐事业,做了她的经纪人。
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胡蝶远离了白天的喧嚣,才得到机会独坐于专门为自己打造的绝对隔音的琴房中。
其实她偶尔会弹《祈愿》,轻轻弹,弹给自己听。
胡蝶一边弹一边闭上眼睛想:暮,你到底是谁?你从哪儿来?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成功了,你告诉我吧,我知道你能听见,请告诉我吧!
全封闭的琴房中忽然刮起了风,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那么熟悉,多年之前它曾经回荡在黄昏艺术馆中:胡蝶,你妈妈说过万事万物有灵,没错,就连一栋建筑也有它的灵魂。从黄昏艺术馆建成的那天起,我就在它的躯体里沉睡着,直到我看见你,单薄瘦弱的姑娘望着我的方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渴望、梦想和爱。于是我化身成男生帮助你。我为你作了《祈愿》,我希望你能熟练地弹会它,希望你实现愿望,希望你快乐。
多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黄昏事件”,胡蝶慢慢思索着,终于知道了答案:黄昏艺术馆的确在呼吸,每天傍晚弹琴的时候,暮因为情绪激动都在大口大口吐气;半夜从黄昏艺术馆里流出的《祈愿》,也是暮弹奏的,他在心里一遍一遍不停温习着这首乐曲……
胡蝶在一片寂静中睁开眼睛,多年前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出现在她眼前,小姑娘被风吹着,她望着遥远的黄昏艺术馆,聆听着馆内动听的琴音,眼里盛满渴望。
一个年轻的男生,站在通体橘黄、发出熠熠光芒的黄昏艺术馆前面,他面对小姑娘,微笑着,伸出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