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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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片紫云繁花都付与春泥

老家那里,紫云英被喊做“红花草”,顾名思义,就是“开红花的草”。暮春时开花的植物很多,但谁也没有紫云英那种花潮蔓延的气势。

如今,农民早已放弃传统“绿肥”改用高效化肥,紫云英在广袤田野上大片盛开的壮观景象再也看不到了。偶尔见到野生的红花草零星散布田间地头,仿佛老农们忽然絮叨起那时土壤如何肥沃松爽的怀旧话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还是集体经济,早春,没有哪一块田不是青绿的。鲜碧肥嫩的草儿茎茎相缠,叶叶相连,长到小腿肚子高了,每个节上都有细茎擎起一枝雪青色花蕾,淡淡地绽出,慢慢地变红变紫。到了四月中下旬,进入盛花期,满田畈一片红潮翻涌……你不知道有多少紫红花儿密密麻麻地挨着挤着,宛如一望无际的花毯,围绕着村林和水塘,直铺到遥远的山脚下。

紫云英的花甚是养眼好看,一朵一朵伞状花序,紫红与淡白相间,美艳而清纯,被碧梗托着,高出绿叶间,微风吹拂,弥眼的花儿齐齐地摇曳着,难怪还有一个古色古香又别致生动的名字叫“翘摇”。就连细叶也可爱,羽状,圆溜溜的,一片一片整齐地排在叶梗两边,显得从容安宁……在这样一片紫色花海里,村庄像一艘远行的船。傍晚,荷锄而归的农人牵牛走在花海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有一种属于他们的确定的期盼和温暖。

早饭过后,天空明净瓦蓝,阳光照在繁花盛开的田野上,蒸起薄纱一样的绛紫水汽。蝴蝶曼舞,蜜蜂嗡嗡,透明的翅翼闪着迷幻的光彩。养蜂人运来的蜂箱堆码在路边或平坦地头,还有帐篷也搭在那里,他们在蜜箱边忙碌着,把那些密密麻麻的长方形木格子倒来倒去,摇出花蜜,一点儿都不怕被蜂蜇到。孩子们放学后,一窝蜂地涌到田里,仰面朝天躺成一排,打滚,翻跟头,或是练摔跤。女孩们折来一拃长带花的梗,从中间掐出一道缝,再将另一枝花梗穿进去……一节连一节,串出长长的花链子,编成花冠戴头上,或绕颈数圈再挂坠胸前,跑起来风里荡荡的。

这种热闹,这种美艳,宛如故事高潮到来时的谢幕……因为紫云英花开灿烂,也就意味着生命走到了终点。在最辉煌时陨落,是紫云英的使命,也是所有绿肥的宿命。淙淙水流由沟渠挖开的缺口欢畅地奔向田里,紫云英被冲得左右摇摆,很快水就淹没了腰。扛着犁的农人们牵来牛,开始了春天里的第一场耕耘。一天下来,大片大片缤纷的紫云英已被犁翻在泥水中……有几簇紫红的花在被掀起的泥块上努力抬起头,望着蓝莹莹的天空,像是作最后的告别。相邻的田块依然繁花似锦,衬着这厢里散乱零落,却也浑然和谐。有休憩放缰的牛儿在繁花间随意啃食,空气中溢满泥土微苦的清香……

紫云英的种子甚小,腰子形,光滑,黄绿色。每年深秋,这些细扁的种子被撒进泥土,等到晚稻收割后,潮润的田野里就茸茸浅绿。熬过了冬霜雨雪,细叶渐渐肥绿亮润起来,把一块一块的田地盖严实。紫云英嫩头也是一道野蔬,放点黄酒、蒜末大火爆炒,一盘鲜碧,清芬爽口。有一种不在籍的的野生紫云英,贴地生长,瘦小韧细却生命力极强,在荒坡堤脚或水湄湿地,撑着一把把紫赤嫣红的小伞,就像是一片烁亮流星雨撒落在草间。

我是1977年秋天参加高考的,那时,对一切都懵然无知,仗着写过长篇小说和电影剧本,一心只想上北大中文系……谁知造化弄人,直到次年紫云英开花如织锦的四月天,才作为数学几近零分的“大学漏子”接到芜湖师专补录的入学通知书。那个傍晚,早早收工的我没有回知青屋,而是仰面躺倒在一片炫目花海中。西天暮云燃烧,亦如花海红潮,四野异常安静,那些嗡嗡的蜜蜂都不见了,我却要作出艰难决择:北大的梦,做还是不做?天,一点点黑透了,夜鸟在看不见的地方锐叫了两声,仿佛是一种启示,我撑起身对自己说,先接受现实吧……决心下定,顿时就有泥土微苦的清香从四面拢来,被我深深吸入肺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