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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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早年那些老宅院里,很容易见到腊梅。

背阴的墙角,一两丛枝条散乱的矮树,平日里一点不起眼,甚至还有点政出多门地胡生乱长,但是到了寒冬腊月雪花飘飘之时,突然就得了灵气,光光的枝上,绽满娇小玲珑、润洁透明的金色花瓣……仿佛浮光突然奔涌至此,戛然而止,顿使一院苔痕都生动柔和起来,而那流曳在寒风中的一缕冷香,只要闻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亭台楼阁旁和小桥水池边,也是少不了腊梅。若论规模和阵势之大,恐怕很少能超过南京明孝陵了,成百上千株芬芳花树绵延排列石道两旁,随风荡着金浪。严寒中,腊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此时你若踏雪赏梅,自是雅事一桩。我一直认为,“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表彰的正是腊梅。雪压冬云,白絮纷飞,只有腊梅俏立枝头,傲寒吐芳。冬夜,月挂天心,无垠的原野上白雪皑皑,朔风入骨,一株寒梅独自散发着阵阵幽香……这差不多就是金庸小说里的情境了。

腊梅和梅花,常被人当作同一种花卉,但腊梅非梅。梅是乔木,与桃李杏同属蔷薇科,花形花色也多有相似。腊梅是灌木,花瓣似蜡,也确实带着蜡质,故御寒能力超强,能抢在梅花前于最寒冷的腊月里凌寒独放。因此,“蜡梅”、“腊梅”二名同用共存,都行。

梅花红白二色娇娆迷人,腊梅则是拼尽蜡黄,花形更胜一筹,那些小巧玲珑的瓣儿,淡雅而高贵,仿佛哈口气会化,碰一碰会伤。腊梅是专指,而“梅花”则有可能是将两种花捆绑一起了。毛泽东诗里“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从整体诗境看,这里的“梅花”,应该是腊梅更靠谱。古人诗“东风一夜入残年,冻蕊含香娇可怜”,“不肯皎然争腊雪,只将孤艳付幽香”点赞的显然也都是腊梅。在江南一带,梅花通常要捱过了春节后才大阵开放。

那年冬天,在京城北海边宋庆龄故居,循着一阵久违而熟悉的香气,我见到一株十分修挺的腊梅,那么静默与嫣然地立在后园一角。本是南来的游子,却能在北国寂寒的斜阳下,怡然承接天空纷落的流光,披拂下来的枝条上全是绽放的花。黄色的花瓣润滑透明,在凛冽的风里摇曳,清香流远,很有玉洁冰清的韵致。

老家那里,把那种花瓣边缘淡黄而内里浓红紫赤的称为荤心腊梅,若花瓣、花蕊一片清润明黄,绝无杂色相混,则为素心腊梅。古人将素心腊梅直接呼作“素儿”,有个来历,传说宋人王直方家中有侍女素儿,生得十分清婉娴雅,娉婷可人。在某个腊梅盛开的日子里,王直方折了一枝着人送给诗人晁无咎。没想到这位“潮”诗人竟一气写下五首诗回赠,其中有两句“芳菲意浅姿容淡,忆得素儿如此梅”,颇是别有幽怀。

有一种我没见过的檀香腊梅,花中极品,开起来真正是奇香蚀骨吧?还有一种叫九英腊梅,花心紫赤,花瓣尖长跟狗牙一样,碎碎的开在枝上,乡人就喊做“狗牙腊梅”,到处野生野长,生命力极强。虽然名称欠雅,却也蕾若小铃,花似金钟,一朵朵一树树繁盛地开,是母亲和姐姐们的最爱。一年最冷的日子里,它们被从墙角、篱边或是菜园那头的水塘旁采了来,插在老式花瓶里,插在水杯里、酒瓶子里甚至是泥墙上的缝隙里……因为这一枝枝一簇簇润黄而饱满的蜡样花,贫寒而温馨的家园,便四处弥漫着幽幽清香。

原野大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雪地里,一行深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远处村口的石桥上。石桥的那端,一树腊梅的丛枝上正缀满繁花,地面无风,河水已断流,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整个情境,犹如宋元古画那般萧瑟,简远,而安宁。

忽然就想起了余光中的那首《乡愁四韵》,经罗大佑一咏三叹唱出来,尤有一种洞穿人灵魂的力量: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