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在腊梅后面,不畏严寒,戴雪而开的,是梅花。
春秋时,越人千里迢迢出使梁国,手执一枝梅花作为见面礼,向梁王问候致意。这除了说明越人超级风雅外,也证明当时中原一带梅花确属稀罕物。历来能吟出梅花精妙的,像唐时杜牧,宋代王安石、林和靖与陆游,还有元末的王冕,以及清代的吴梅村,都是南方文化人。南朝陆凯一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更是让梅花的一缕香魂,只在江南萦绕……
许多年前,我在一处古宅见识了一株姿色卓异的白梅。那是一棵名贵的犹如探身弄影的“照水梅”,充满文艺气质的梅中珍品,清雅,挺秀,花朵特大,花瓣纯白,内有黄蕊婆娑起舞。一树梅花一夕雪,深院寒寂,香韵孤绝。枝头无风,与花对睇,恍入梦境中,知是花魂如诗魂,朦然间我写下一首诗,现在还记得其中两句:“我问伊人:身上可落有灰尘……伊人问我:可知花魂的心……”
为了能见到更多的白梅,我听了别人的指点,在那一年的春节后去了苏州的香雪海。香雪海位于苏州城外三十里的光福镇邓尉山,梅花种类多,不过看上去以白色为主。康熙年间,一位主政一方称作巡抚的大人物来此赏梅,极目所望,但见白梅似雪,暗香浮动,遂题下“香雪海”三字。至今,崖壁上石刻犹存。我去的正是时候,满山满坡梅花怒放,延绵十数里。拾阶而上,微风轻拂,花枝摇曳,一树树梅花争奇斗艳,竞相展示自己最美丽的风姿。赏梅的路,曲折蜿蜒,间有亭宇数盈,粉墙黛瓦,称“梅花亭”、“闻梅阁”。到达半山腰,俯瞰下方,白茫茫的一片,若银海荡漾。
而在南京的梅花山,我看到最多的乃是红梅。梅花山在中山门外钟山南麓,处于明孝陵神道环抱中。每年早春,数万株梅花一起开放,漫山遍野,云蒸霞蔚,规模超过上海淀山湖梅园、无锡梅园、武汉东湖梅园,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梅山”,所以南京人有十足的底气在每年春季举办“中国南京国际梅花节”。
南京的早春乍暖还寒,阴晴不定,我两次去梅花山皆遇雨。烟雨迷蒙里,别有一番感受……满眼是带雨梅花的冷艳芳姿,连花蕊都坠着着细小的雨珠,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满地落花,但枝头仍前赴后继的开着,宫粉红梅开得正酣,稍稍拉后的白梅刚才满树飞花……红胜霞,白若雪,朵朵是楷模。从高处望下去,蜿蜒的五颜六色伞流,成了花涛雪海中五彩小径。雨天赏梅,更易染一身幽香。
另一以梅著称之地,是不待三月便烟花弥漫的扬州。扬州,除了有倚红偎翠的瘦西湖,更有气节高地梅花岭。梅花岭在扬州古城北边广储门外,明时疏浚河道堆土成丘,遍植梅花,故名。明末,清兵攻扬州,史可法孤军抵抗,被俘后不屈而死,葬衣冠于此。全祖望一篇《梅花岭记》,记述了史可法以必死之志践行自己忠贞的前后经历,让英雄与梅花岭一道千秋不朽。
春到人间草木知,细碎的阳光洒在脚下,我曾在梅花岭上徘徊,伫望,想寻得一丝不同寻常气息。我发现不止一处陈列着史可法的绝命书,有刻在石头上的,有写在纸上的……后人遂有“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之凭吊。“二分明月”典出唐人徐凝《忆扬州》诗中“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与“数点梅花”拼联,天上地下,再加上几分人事,就成了扬州的象征。
2007年福建省高考试卷一道古诗鉴赏题,是赏析南宋谢枋得的《武夷山中》:“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谢枋得与文天祥为同科进士,曾率兵抗元,宋亡,元朝屡召出仕,坚辞不应,被强送大都(今北京),绝食而死。此诗伤感家国身世,沉郁苍凉……独立青峰之上,遥望故土,山中雨歇,天地间更显得苍茫寥落,人生哪辈子才能修练出梅花一般品格?一脉馨香,千载而下,榜样的力量无穷,中国文化人的梅花情结可谓深潜而久远。
当然,这并不妨碍梅花偶尔向娱乐的方向发展一下,在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杜丽娘走完了牡丹亭上三生路,幸有梅树葬佳人,其梦中情人柳梦梅,借宿梅花观而得梦,最终相遇梅树下……精魂不散,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若干年前,卡拉OK大流通,有一支叫《一剪梅》的歌极为受捧。一枝横斜,佳人俏立,小小的花瓣,淡淡的粉白,荧屏上,费玉清仰头向天唱得尤其出神入化:“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借梅花处境暗喻自己,把自己直接托付给梅花了。深于心思者,要煽情就能煽出一片丰饶绵密的情致来。《一剪梅》,本是打劫宋人周邦彦“一剪梅花万样娇”得来的词牌名,在这里虽被植入现代词句,但仍然不失典雅和蕴藉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