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师娘就是黄莺,也是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诗中的那个黄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喊作黄师娘,那么乡土化一个俗称,有什么根据?谁又是黄家的师父?
我怀疑黄师娘是否应该写成“黄四娘”才对……杜甫那首《江畔独步寻花》怎么写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晓得了这里的“娇莺”便是黄莺,是不是就同“黄四娘”瓜葛上了,并且立刻就有了文人味哩?有意思的是,《江畔独步寻花》其实是一组诗,共七首,上面引述的是其五,其六是:“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由此看来,有“黄师塔”为旁证,“黄师娘”似乎就不会是无中生有平白无故给喊错了。
至今犹记得小时候唱的儿歌:“黄师娘,黄师娘,这树叫到那树上;不想大(爸),不想娘,光想穿身好看的黄衣裳……”
黄师娘窄腰收肩,两翅细长,尾形激凸,曲线玲珑的身段与破夹子相当,在鸟中的个头算是中等偏上。虽是离奢华远着,但一身鲜黄羽色,自有说不尽的姿态妙曼。黄师娘妆容也是不落俗套,嘴色粉红,脸两侧有一道宽阔的黑纹,通过眼周,直达脑枕部。翼和尾的中央亦呈黑色,脚铅蓝色。黄黑搭配,娇俏动人,过目难忘。
黄师娘衣饰华丽,带着文艺腔的鸣声更出彩。暮春时分,天空一碧如洗,地里的油菜花黄着,秧苗绿着,蜂吟蝶飞,凉荫肥绿……你听,黄师娘站在高树梢上叫了,叫得格外圆润嘹亮,低昂有致,长短流利,时而婉转似笙簧,时而又突然尖锐如笛音:克威,克威!克威儿克威儿!喏威喏威!曲曲儿,曲曲儿……变化种种,但一声声啼鸣,尽是它的血脉。
那时,我家后院外面的水塘边有一株刺槐,枝叶婆娑,开满一嘟噜一嘟噜花,于是,便经常成为黄师娘歇脚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歇在一处固定的枝头。这让我每天在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醒来。到吃早饭时,黄师娘还在叫,一边啼鸣一边弹跳,拨弄得淡紫的花瓣纷纷坠落。清脆响亮的歌唱,流水般随着花瓣一起滑落。所谓江南三月,草长莺飞……要是两只鸟飞来飞去的兜圈子,这通常就是在恋爱了。一旦确定了夫妻关系,这俩口子就开始为自己营建新宅,生儿育女,繁育后代。
黄师娘的窝,与众不同,一眼就能辨出,因为那是一种吊篮状悬巢,是用一些草茎、细根、卷须及蛛丝缀合而成,像马蜂窝一样挂在树上,随风摇曳。这种营巢技术,颇能体现女性的细心和精巧。
我从来没见过鸟卵,但只要看到老鸟衔满一嘴昆虫往哪棵树上飞去,就知是小鸟出生了。有一次,我看到两只黄师娘跟一群喜鹊缠斗,翻上飞下,打斗激烈,啼声尖利刺耳……原来,那枝杈上摇摇晃晃吊着一个巢。黄师娘一张粉红的大嘴又尖又长,一看就知不是好惹的,只要哪只喜鹊攻近巢边,它就凶狠地啄上去。最终,因为两只黄师娘豁出性命护巢,那群喜鹊竟没能占到便宜。
在民间,黄鼠狼(黄鼬)的口碑一直不好,乡民们却硬说黄鼠狼就是黄师娘的大伯子。弄得黄师娘看到在寻食找吃的黄鼠狼就数落:“你整天这里偷那里摸,把老黄家的脸都丢尽了……为什么就不能学好哩。”黄师娘自己的伙食一直不错,菜单上食物丰盛,荤素兼有,既能衔满一嘴的昆虫,也啄食各类浆果,还看到过它们飞掠水塘上叼鱼。幼雏出了巢,就能跟在老鸟后面飞起落下找吃的,四五只、六七只一起在花树间飞来绕去,能让你看花了眼。一到蚕豆结荚、小麦秀穗的时节,似乎满世界都飞着它们脆黄的身影,高枝跳到低枝上,啁啾个不停。“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说的就是这场景。
至于黄师娘就是黄莺,我很早就知道了。约是十岁那年,无意中我在母亲衣箱的夹层里看到一张毛笔写的字纸,是父亲的手迹:“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陕西。”解放初,父亲随部队驻西安,而刚从安徽省委党校毕业的母亲则在家乡南陵县做共青团工作。两地阻隔,思念韧长,父亲才挥笔录下这首古人的诗,并将原诗中“辽”西改成“陕”西。一字之差,心迹昭然。从那以后,我便格外留心起这种文艺腔的脆黄的鸟。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仍然是老杜穿越时空的声音吧?
如今,轻盈的鸟儿都飞远,飞出了花草疯长的季节,只留下往日身影在诗歌里徘徊……凡是好鸟,都经不起一吟三叹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