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知行合一: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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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仕途风云(4)

其实,那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感化。

回首王阳明前三十年走过的路,虽然他从十二岁就已立下读书做圣人的理想,并为了这个理想一直在不断地探索实践着。他觉得圣贤就应该顺境安民,所以十五岁的他便独自到了边境去考察三关;他读朱熹的“格物穷理”说,便立马和朋友一起到竹园格竹子;在南昌时他去铁柱宫跟道士练习养生的导引之术,他练书法,结诗社,游览名山大川访仙问道。这一路走来,有失有得,有时离圣人之道很近,又时又有偏离。王阳明在追求圣人之道的道路上,其实是走过很多弯路的。

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

这一段话,是王阳明去世后,他的朋友湛甘泉写在他墓志铭里的一段(《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七)。湛甘泉后来同王阳明一起弘扬儒学,不愧王阳明的生死至交,对王阳明一生了如指掌。

尽管,此时的王阳明离他真正归于圣贤之学还有一定的时间与距离。但到这一年,王阳明追求圣人之道的理想与途径已经越来越清晰。他决定以儒家思想为根本的仁义之道,沿着儒家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5 重回京师 结识甘泉

弘治十六年,王阳明在西湖疗养了差不多一年时间,他的身体得到极大的恢复。身体慢慢恢复了,王阳明的用世之心又开始活动了。他重新回到京城,等待机会。

机会还真是说来就来了,弘治十七年(1504年)秋天,三十三岁的王阳明出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那时的乡试主考官自然要由文章精粹之士担任,何况,王阳明出任乡试主考官的地方还是齐鲁文明之地、孔孟之乡,那里曾有很多孔子的高徒,那里对乡试主考官的要求自然更要高于别处。

尽管王阳明才华非凡,但千里马还需先有慧眼识才的伯乐。他能出任山东的乡试主考官,与当时的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有着极大的关系。陆偁早已久闻王阳明大名,听说王阳明回到京城,他特意派人前去京城邀请王阳明出任山东乡试主考官。

陆偁的邀请让王阳明又惊又喜,他深谢陆偁给自己带来的这个机会,又满心忐忑,深感自己的责任之重大。大明朝的乡试主考官,多从京官中直接选拔,且多由那些直接负责教学的官员担任。王阳明当时任职刑部主事,被调去任乡试主考官当属特别录用。再者,王阳明虽然满腹经纶,却从来没有担任过类似的差事。但孔孟之乡,对正满怀热情走在追寻圣人之道上的王阳明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那里的山川风物,那里的贤士名流,都让王阳明心向往之。能到那里去选贤擢士,对一位儒家士子来说更是一种至高的荣耀。

王阳明果然没让陆偁,也没让山东的士子们失望,那次乡试从试题到录用都由王阳明亲自主持。

王阳明在主持山东乡试的过程中,共出了十三道经义题、五道策论题,此外,论、表还各出一题。经义题选的大多是“四书五经”中跟经世致用有关的语句,策论主要是考察考生对当时急务的对策。王阳明在《山东乡试录》中不仅列出了自己出的题目,还附上了标准答案。(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

出任山东乡试主考官,是王阳明第一次以一名儒学家的身份在世人面前出现,也更加坚定了他在儒家道路上走下去的决心。而在那次乡试中,王阳明的儒学思想与才华得以展示,这让他在朝野上下的名声更响了。

这年九月,王阳明圆满完成乡试官的任务,回到京师。回京师后,王阳明又被转任为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负责选拔武官的考试。一文一武,两场考试的主考官,足见当时朝廷对王阳明的器重。

在两次选拔考生的过程中,王阳明渐渐发现一个问题:他发现当时的士子学者多与他年轻时一样,只一味沉溺于辞章记诵之学,他们一心读圣贤书,也不过为科举经仕,却不知身心修行为何物。到这个时候,王阳明对儒学已经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他决定致力于提倡圣学。

提倡圣学,必先使人立成圣人之志。王阳明开始向周围的人讲学布道。以王阳明的才华与他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可以想见,他的课堂定是精彩非凡的。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他在京城的名声日渐响亮,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聚集到他的门下。王阳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公开授徒讲学了。

在当时读书人当中,程朱理学被视为正统儒家之学。王阳明也曾熟读程朱著作,并对朱子之学深信不疑。十七岁那年,王阳明为实践朱熹的“格物穷理”说亲自跑到竹园去“格竹”,却失败了,自那次之后,他对朱子学开始产生了一些怀疑。

其实,追溯朱子格物之学,它来自于北宋的大理学家程颐。朱熹重视“格物”,把“格物穷理”视作儒学入门的第一步。朱熹通过不断地读书积淀,到四十岁之后也意识到自己以前学问中存在的一些错误,明白了“格物”的真正内涵。可以说,格物之学,是朱熹大半生读书思考积累的一种学问,非常人所能轻易达到。王阳明年纪轻轻,他的学问与人生阅历的积累还清浅,他只凭着满心的豪气去实践朱熹的“格物穷理”之学,失败自然在所难免。但王阳明天生是个执着、意志坚定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哪怕历尽波折,也决不轻易放弃。弘治二年,也就是他十八岁那年,从江西南昌偕妻子诸氏回余姚的途中,他去广信上饶拜访了当时的大儒娄谅,那一次,与娄谅的倾心交流让他对宋代儒学中的格物说有了新的理解。此后,王阳明因身体等原因,也曾迷上异说,直到三十一岁在阳明洞中修养,渐悟出其释、道两家的不足,才又重新转身儒学。

比较朱子学与阳明学,二者之间有同有异,差异似是更大一些。在追求圣人之道做学问的过程中,一旦选择了儒学之路,两个人都不曾动摇过,这是两人的相似之处。但朱熹更注重苦读与向师友求教,也就是说,朱熹是通过勤学苦练最终达到圣人之境的。王阳明则与朱子不同,他更注重内省与体验,即“存心涵养”,王阳明是通过不断地克服内心的种种苦恼与痛苦,才慢慢体会出真正的人伦之道与儒家之道相符,这才转而笃信儒学的,这也是王阳明提倡的新儒学被后世称为“心学”的原因所在。

在王阳明之前,鲜有人对朱子之学提出怀疑。而今王阳明却向众人说:“向心内求理,方得真知。”“心即理也”格物穷理,不从物去“格”,而先要从自己的内心去“格”。王阳明此论一出,便在当时的学者士子中引起哗声一片,何方狂士,竟然连朱熹的《大学》格物之学也敢质疑。一时之间,众说纷纭,王阳明也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他提倡的新儒学甚至被视为异端邪说,让那些正统学者谈之色变。

天下苍苍,人海茫茫,孤胆英雄也有一二知己在。就在王阳明被淹没在众人一片质疑声讨中时,有一个人竟然逆流而上,勇敢来到他身旁。这个人就是湛甘泉。

湛甘泉(1466—1560),明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湛甘泉幼年丧父,由母亲陈氏独自抚养成人。天性聪敏的他十四岁入学,十六岁即入广州庠就读,明弘治五年二十七岁的他考中举人,二十九岁前往江门求学于陈献章(号白沙),从此潜心研究心性理学。

这陈献章可也不是个一般人物,他与娄谅师出同门,同为吴与弼的高徒。陈献章在程朱理学的基础上,创立了自己的“主静心学”。所以有人也把陈献章视为阳明心学的前辈。

俗语说严师出高徒弟,有严师耳提面命,再加上湛甘泉自身的刻苦用功,数年间他的学业大进,深得老师陈献章的赏识,被视为白沙学说的衣钵传人。湛甘泉在同陈献章学习“主静心学”的过程中,提出了自己的“随处体认天理”学说。这陈献章也真称得上一位贤师大儒,他允许自己的弟子去发展自己的新学说、建立新门派。湛甘泉晚年坚持讲学,门人弟子满天下,他九十多岁还去游览南岳,一生著述极丰。这自然是后话。

弘治十八年(1505年),就在王阳明回京师欲授徒讲学的这一年,已经四十岁的湛甘泉进京赶考,一举考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当时的主考官张元祯和杨廷和见到湛甘泉的答卷后,曾对他啧啧称赞:“非白沙之徒不能为此。”

王阳明曾拜见大儒娄谅,湛甘泉是陈献章的衣钵传人,而娄谅与陈献章又师出同门,如此说来,王阳明与湛甘泉之间不能不说有一份奇缘。两人于这一年在京师会面了,那是明代新儒学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次会面。二人会面之时,王阳明对心学还没有十分深刻的了解与清晰的发展方向,但他们二人的学说都以体认为主,这为他们日后共同致力于提倡圣学奠定了基础。二人投缘,一见定交。

有了湛甘泉的支持与加入,王阳明不再犹豫,他与湛甘泉一起投入复兴圣学的忙碌中,在京城大张旗鼓授徒讲学。

颇为让人遗憾的是,后来,他们二人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到晚年,二人的观点甚至变得水火不容,湛甘泉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王阳明则转向“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心学。湛甘泉自称“阳明与吾言心不同,阳明所谓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阳明心学与湛甘泉的体认之学被称“王湛之学”,两大学派在互相批判与对峙中各自得到繁荣发展。清代大儒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言:

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亦犹朱、陆门下,递相出入也,其后源远流长。王氏之外,名湛氏学者,至今不绝,即未必仍宗其旨,而渊源不可没也。

尽管后来湛学没有王学那般兴隆,但王湛之学,都曾在明代儒学发展史上绽放过绚烂的光华。而王阳明与湛甘泉,尽管后来在思想上产生分歧,在学术上分道扬镳,但二人的友谊却绵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