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知行合一: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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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阳明遭难(4)

是的,王阳明说得没错,这道奏章写得不温不火,并没有什么言辞激越之处,倒是条分缕析、循循善诱,读来让人感慨不已。王华读罢,长叹一声道:“那么你明天早朝时就交上去吧,是好是坏就看你的造化了……”

面对这样的朝局,这样的皇帝,文武百官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尽管奏章中王阳明并没有什么过激之言,但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递这个章子上去就已经是忤逆了。他王华在官场多年,明明比儿子更清楚前面的凶险,可他还是没有去阻止他。因为他更是一个读书的士子,懂得读书人的操守。如今,他只能暗暗替儿子祈祷,唯愿第二天下朝之后,儿子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早朝,王阳明毫不犹豫地将奏章递上去了,之后是忐忑漫长地等待。

一天,两天……

同前面谏官大臣们递交的奏章同样的结局,那道奏章直接就到了刘瑾的案头。在奏折中,尽管王阳明只一味在劝谏皇上放掉戴铣等人,并广开言路,并未提及“八虎”半字,可他在题目中写下的“去权奸”几个字还是深深地刺激到了刘瑾。在朝中群臣都已慑于他的淫威集体喑哑的时候,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不知死活的王阳明站出来进什么言、劝什么谏,存心是不想活了。而收拾这样一个小小的清吏司主事,刘瑾根本就不必惊动皇上。

正德元年冬天十一月的一天,天空铅云密布,阴风怒号,一股强劲的寒流从西北高原长驱直入,整个北京城都似乎被冻得瑟瑟发抖。那一天早上,王阳明像往常一样同文武百官们等候在奉天大殿外准备上朝。

他递给皇上的奏折已经有两天了,还没有丝毫回音。也许,这是希望的征兆,皇上回心转意也说不准。王阳明心里正七上八下地盘算着,猛听得一声尖细的声音扬起:“圣旨到——”随着那一声,新得势的太监“八虎”之一的高凤已经手持黄绫卷轴走出殿来,“陛下有旨,兵部主事王守仁妄议朝政,毁谤圣明,其心奸狡,其罪难赦。着廷杖五十,下北镇抚司狱严审!”

那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还没容王阳明回过神来,几个凶神恶煞、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已经冲过来,把王阳明拖到了外面,按倒在地,举杖就打。

廷杖,王阳明果然获罪受廷杖之刑了。父亲王华那可怕的预感变成现实。但廷杖又有何可怕的?王阳明对此也早有准备。明朝自太祖起就立下的这一规矩:皇上要惩罚哪个大臣,不需要定罪,先拉过来乱棍打上一顿再说。但那天的事实远远超出王阳明的预料。就在锦衣卫举起棍杖要落下之时,已经被皇帝任命为西厂提督的谷大用又走过来了,他阴阳怪气地给那些锦衣卫下了一道几乎让王阳明晕厥过去的命令:“王守仁罪重,刘公公有令,把他的衣服扒了,让他裸身受杖。”

明太祖设下廷杖这种惩罚臣子的方式,已经将臣子们的尊严践踏得一塌糊涂了。在大明此前的历史上,也常有大臣莫名遭受廷杖之辱,可没有一位皇帝发展到把臣子的衣服当众扒了让他裸身受杖的程度。那对一位臣子来说,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

王阳明彻底被激怒了,他拼命挣扎着去抵挡那些恶狼一样扑上来扒他衣服的锦衣卫:“为什么?为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可在那群疯狗恶狼一样围上来的锦衣卫中间,他的声音是何等的渺小微弱,微弱得几乎没有人能听得见。他的官袍被剥落了,他的厚厚的棉衣被剥落了。王阳明,大明朝一名堂堂的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就那样赤裸裸地被袒露在满朝文武官员的众目睽睽之下。满朝的大臣,都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呆了,吓傻了。他们如那天寒风中的片片枯叶,在那股凛冽的阴风中把头全体低下。没人敢站出来替王阳明求情。

锦衣卫手中的棍棒扬起来,又狠狠地落下去,一,二,三,四……每一下都伴着王阳明撕心裂肺地惨叫。王阳明的血流出来,王阳明的骨头白生生地露出来……每一下下去,都似有千万把毒刃利剑刺进王阳明的身体,也似有千万支毒箭射进王阳明的心里。

谷大用有令:“要打,要好生着实打着问!”

那是执行廷杖之行的锦衣卫们最为熟悉的一句暗语。外人听不懂,王阳明听不懂,但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听得懂。依东厂惯例,用廷杖时有三种暗号,三种暗号其实就是三种量刑:一是“打着问”,这是最轻的一种,打起来只听得见板子响,却伤不到皮肉;二是“着实打着问”,这种打法就是皮烂血流,甚至打残肢体,但还不至于要命;第三种打法是“好生着实打着问”,有了这道旨令,能从锦衣卫棍棒之下活着走出来的犯人几乎就没有了。任是再刚强的汉子,也难以经住那五十下虎狼之棍。

刘瑾分明是要取王阳明的命来的。

五十杖,结结实实打满了。打得那些行刑的锦衣卫武士都累了。这样的场合他们曾经历过太多,像今天这样的打法,很多人撑不到三十下就一命呜呼了。打到二十多下时,王阳明也没了声息,他昏死过去了,但他不知被什么力量支撑,片刻的昏迷过后,他又醒过来。这一次,他不再惨叫,任是那些无情的棍杖扬起落下,也只听得见板子落在他身上的沉闷声音了。他把嘴唇咬破了,牙咬碎了,和着血水吞到肚子里。唯独没有泪!

那个行刑的锦衣卫说得对:“这个余姚人的骨头实在硬!”

是的,他必须让自己做一个硬骨头的人。他王阳明不能死,他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实现的梦……

6 身陷囹圄 讲学布道

王阳明再次醒来时,已在锦衣卫的大狱中。

当他费力地睁开双眼,首先入他眼帘的是大狱里那一地清寒的月光。

他昏迷了多久了,一天,两天,还是更久。天上的明月升升落落走了几个轮回?他的游魂在阴曹地府间来回穿梭了多少次?终于还是回来了,被他胸口间那丝散不尽的正气引着,又回到这黑铁一样冰冷的血腥世界。

动一下身子,浑身针刺一样地疼。掐一下肿胀的大腿,一丝尖锐的疼痛立刻传遍全身。王阳明的心里竟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狂喜。痛感还在,就说明他那具躯壳皮囊还是好的,还没有被打残打废。

黑暗中,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也有声声痛苦的呻吟声不断传过来。王阳明这才渐渐清醒,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廷杖五十,下北镇抚司狱严审!”他现在人已在大狱了,那五十廷杖没有把他打死,他又看到了大明的皎皎月光,它们寒霜一样洒落在狱中冰冷的地面上。浑身的剧痛,彻骨的寒冷,王阳明把牙骨都咬得咯咯作响。昏迷中醒来,世界已变,天地失色。那一会儿,说王阳明的心中没有痛、没有冷、没有委屈与绝望,又怎么可能?可那丝委屈与绝望,也仅仅持续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目光飘落在身前不远处的满地月光上,那月光似一把光明的利剑劈空而来,那漫漫的黑暗与冰冷瞬间就被刺破,他觉得有一团火,一团光,正从心中某个地方燃烧升腾而起。人活着才有一切。他还活着,这该是最大的幸运。

被投到那种地方的,多是些罪行深重的人。能活着走进来已是万幸,再能活着走出去那便是奇迹。在狱中,除了每天要面对恶劣的起居饮食之外,还要忍受着狱卒们的毒打与责骂。有很多人,可以忍得了痛,忍得了饥寒交迫,却不能忍受那份屈辱。入狱之后,他们哭,他们骂,之后要么气绝身亡,要么被狱卒拖出去乱棍打死。在那里,没有悲悯,没有人性,没有尊严,有的只是虎狼一样的狱卒与比草芥还贱的生命。其实,那不过是大明王朝的一个小小角落,却滴水映日,映照出的是一个黑暗的王朝身影。彼时的大明正德王朝,在朱厚照这一昏君和刘瑾等宦官的一手遮挡之下,已经是阴冷黑暗,如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人在狱中,或者出去,都一样地彷徨,一样看不到希望的出口。

从现实中找不到希望与亮光,便转而从自身来找,从自己的内心来找。历朝历代之所以皆有圣贤英雄,也有平庸大众,并不是一句简单的“时势造英雄”就能阐释的。时势不过外因,真正的内因是那些圣贤英雄自己,是他们自己的突围才成就了他们的一世伟业与英名。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这是司马迁《史记》中的一段,王阳明早已在下狱之前就已烂熟于心。那是当年司马迁遭受“腐刑”被关进大狱之后,为鼓励自己发愤著书立说而写下的一段话。司马迁用那些千古英雄圣贤人物的鼓舞,重新树立起自己的人生理想,终于完成那部史家绝唱——《史记》,他自己的人生也被重新改写。而今王阳明在狱中重新吟诵这一段,内心更是激情澎湃。人生天地间,自当有一股浩然正气溢满胸怀,有一份坚定的志向在,再漫长的黑夜也有阳光照彻,那束光就来自于一个人强大的内心。王阳明的理想:做圣人,为国为家做一番大业。

有了这样坚强的意念,所有的痛苦就变得风轻云淡了。王阳明把那一切苦难视为命运对他的磨炼。世上任何一条追寻真理圣道的路,无不一路洒满血雨腥风。王阳明要好好地活着,活着走出大狱,活着去好好践行他做圣人的理想。

狱中的时光,冰冷漫长,又寂寞孤单。没有书可读,王阳明就在心里反复吟诵自己先前读过的书:《春秋》《大学》《周易》《史记》……王阳明记忆力非凡,读书常常能过目不忘。如今经历了这一切,他对那些圣贤们的追求与理想理解得更深更透了。这样,看似无书可读的王阳明却是日日与圣贤书相伴,那也越发坚定了他做圣人的理想与决心。他甚至也学着当年周文王,在狱中研究起《周易》来。不是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占卜,而是为了鼓舞自己、表明心志而卜。

在狱中,王阳明很快地结识了三两位不错的狱友。王阳明刚进来时,听到的呻吟痛哭之声就是从他们那里发出来的。他们不似王阳明,能很快找到一种新的寄托,大狱囚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体,更是他们的心灵,困顿中的他们已陷身心两重迷茫。与他们的交谈中,王阳明得知这些,干脆把那方寸牢狱当成了讲堂,耐心给他们讲起圣人之学来。孔孟之道,文王武王,屈原司马迁,一段段历史、一位位圣贤都在他心中,娓娓道来,那几位都听得入了迷。他们的脸上也渐露出笑容来。

王阳明跟几位狱友一起研讨《周易》,曾占得遯卦,遯卦第四爻的卦辞说:“好遯,君子吉,小人否。”狱友们不知这象辞是什么意思,王阳明则给他们细心解释:“‘遯’的意思就是‘退’。君子心怀坦荡,懂得进退之道,所以进退皆能自如,自是一种吉兆。小人则无法做到这一点。”王阳明觉得这一卦不正应了他眼下的境况吗?进不能,已经被朝廷投进大狱了,何不以退为守?留得青山在,何怕无柴烧啊。这一卦让王阳明心中甚是欢喜。

可接下来的一卦,他占了个蛊卦。“蛊”是迷惑、坏乱之意。占到这一卦,王阳明的脸色不由阴沉下来。当今大明朝,小人蛊惑圣上,权奸当道,朝局动荡,黎民遭殃,何止一个坏乱了得。可它的象辞上却说:“君子以振民育德。”就是说,越是这样动荡黑暗的时代,身为君子,越要涵养自己的德行,进而以自己的德行来感化振起百姓。即使不能如此,也该“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王阳明在给狱友们解释,其实也是在宽慰自己。

有了圣贤书在心中相伴,有三两个能谈心论道的狱中良友,大牢里的日子也便不再那么难熬。那时已经是正德元年的隆冬时节,年节马上就来了。这个大年,王阳明注定要在这冰凉的牢狱里度过了。环顾四壁空空的囚牢,遥想家中的亲人,此时的王阳明纵有再坚强的意志,也难掩不时袭来的落寞沮丧之情。在此期间,王阳明曾写下《狱中诗十四首》(《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记录那一段难忘的牢狱生涯。可惜光阴漫漫,十四首狱中诗如今留世的只有八首了。其中的第一首《不寐》他这样写: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迥。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汹。

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

天寒地冻,牢笼冷如冰窟,室内魍魉游荡,室外阴风怒号,那样严酷的环境里,王阳明却用“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表达了自己不畏奸党时势的态度与决心。可接下来想到国事崩溃,自己却无力相救,又不由得让人升起一种归隐山林、躬耕田园之念。

王阳明是矛盾的。

严冬的月光,如冰霜一样洒在囚牢的地上,王阳明夜不能寐,望着一地冷月光涕泪沾裳。男儿有泪不轻弹,王阳明那一滴滴清泪,个中滋味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为个人的遭遇而哭而叹,更为大明王朝的前途而忧心忡忡。

第五首为《见月》,此诗被后人认为是《狱中诗十四首》中最为优秀的一首:

屋罅见明月,还见地上霜。

客子夜中起,旁皇涕沾裳。

匪为严霜苦,悲此明月光。

月光如流水,徘徊照高堂。

胡为此幽室,奄忽逾飞扬。

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望。

盈虚有天运,叹息何能忘!

身处黑暗冰冷的牢狱之中,王阳明的手脚都被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但那牢狱与枷锁可以锁住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他的一颗向往自由与希望的心。自“月光如流水”一句后,王阳明的情绪便来了一个大的逆转,他说“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望”。对未来,他依然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