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知行合一: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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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阳明遭难(3)

有了皇帝赋予的大权,几个小时之前还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刘瑾“八虎”,重新又变得虎虎生风、气势汹汹,他们甚至等不及天亮,连夜就闯到王岳住处,把他秘密抓捕,关进了大牢。

彼时的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内阁老臣还在各自家中安睡,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宫中局势已经发生了惊天逆转,大明王朝,正德皇帝,正朝着谁也拉不回的不归路上一步步走去……

4 朝局败坏 阁老遭黜

那一天,对刘健、谢迁、李东阳等大明重臣来说,注定是一个让他们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一天。因为在那一天里,大明王朝的命运,如同坐过山车一样,从前一夜的希望之巅一夜之间坠向黑暗的谷底。那速度快得让人无法注视喘息。

又一个黎明悄然来临,朝中文武百官像往常一样纷纷在午门外下轿,在一盏盏灯笼的指引下向午门会聚。他们走得那样匆忙,却又如此步履坚定。忽闪闪的灯笼红光映照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这一群人,就是前些天联名上书皇帝要求力除刘瑾“八虎”的人。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重臣更是一脸的坚毅与笃定,三人遥望笼罩在晨光中的奉天大殿,今天的奉天大殿似是特别的巍峨雄壮。所有的计划都已如期进行,现在只等早朝时间一到,他们就将带领群臣在朝堂之上公开向皇上上奏,皇上再当众宣布将刘瑾等八人下狱治罪,这一场艰辛卓绝的政治斗争就将彻底拉下帷幕。正德皇帝已经在前一夜答应了他们的这一请求了,就算刘瑾有通天的本领也难以翻身。没有时间了。

他们哪里会想到,那天早朝之上,他们没等来正德皇帝,却等来了一个惊天噩耗。当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满面戚戚地出来向众人宣读正德皇帝的新圣旨时,所有的希望在那一刻灰飞烟灭了。在这份新圣旨中,正德皇帝先是假惺惺地向这些大臣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忧国忠君勇于谏言,然后话锋一转,说那几个奴才追随“朕”已久,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将他们正法总是不忍,最后,正德皇帝恳请老臣们再给他一些时间,容他再想想新的处置之法。

闻正德皇帝这份“情深义重”的圣旨,三位大臣彻底惊呆了,他们身后的文武百官也被彻底惊呆吓傻了。一切都变了,大明王朝这位任性的年轻皇帝硬生生把一把好牌打烂了。不,应该是刘瑾“八虎”,他们硬生生把一盘死棋盘活了。他们赢了,区区八个宦官,只在一夜之间,就用他们卑贱下流的人品,卑鄙无耻的阴谋,轻轻松松地打败了大明王朝上百位文武大臣,也打败了正德皇帝心中仅存的那点儿良知。实话说,在此之前,正德皇帝心中还是有一丝善念良知存在的,他还能有纠结、有顾忌、有痛苦,他念着朝中老臣的颜面,也念着“八虎”多年朝夕相伴的旧情。那时,只能说他是一个没有主见的糊涂皇帝。那么,从这一刻起,从他向文武百官摊牌,公然反悔收回自己前一夜的成命之时,他已经彻底把自己的正直与良善,把那一份是非之心丢弃了,也把他的百姓臣子丢弃了。他败给自己的私欲与愚蠢,注定将走上一条为后人所鄙弃痛斥的黑暗之路。

这是一个让人意外,又让人无比不甘心的结局。三位大臣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他们不但没有见到皇上,也没有见到王岳。对,王岳。找他来,目前只有他还能跟皇上说得上话。

“王大人,他已经下到诏狱里了……”已经形同虚设的司礼监掌印李荣轻轻叹息着走开了,只留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良久,这帮大臣似乎才从那个噩梦中惊醒过来,人群中炸开了锅。大明正德王朝,谁人不知道“八虎”的阴险毒辣,他们若翻身弄权,大明朝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都将遭殃了。人群中哪个角落里,不知谁发出凄厉的一声长叹:“皇上啊——”那一声,似一块巨石入水,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一阵巨大的涟漪。

“皇上——”

“皇上——”

一声声带着哭音的呼喊把那个早晨搅动得阴惨凄凉。一双双膝盖弯下去,一颗颗戴着官帽的头颅低下去。他们试图用那样的方式来渴求正德皇帝挽回成命,也挽救大明王朝的命运。

正德皇帝,哪里能听得见。他早已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了,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也把自己的心用一团黑暗裹上了。此刻,他正躲在刘瑾等人为他开设的娱乐场所里与人调笑嬉戏。眼不见心不烦,那帮烦人的老头子,吵累了吵烦了,自然就退了。

一夜之间实现了生死逆转的刘瑾一行人,则手执皇权大印,正欲向朝中百官挥舞起他们的长枪大棒。

如此败坏的朝局,终于让三位托孤重臣彻底绝望了。

刘健首先发言,他说:“朝局已经如此,这个首辅也没什么意思了,致仕回家吧。”

听他如此说,谢迁也紧随其后,欲上奏皇上请求致仕。

当初联名上奏皇上请求朝廷除去“八虎”是这三位挑的头,如今又是他们三位一起联名上奏请求致仕。三位重臣同时要求致仕,这在任何朝代都是不可想象也不曾发生过的事情。那于朝廷来说无异于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地震啊,但凡心里还装着家国社稷的帝王,就不会允许他的内阁元老集体辞职。也正是基于这份考虑,三位内阁元老才出此险招儿。他们最为真实的意图其实是想唤醒正德皇帝,让他收回成命。

然而,这一次,三位内阁老臣再次错判了形势。他们根本不知道,正德皇帝现在连奏折也不看了,那些奏折直接就到了刘瑾的手上。

看到三位老臣递上来的联名辞呈,刘瑾心里一下子就乐开了花。他正愁不知如何把这几位眼中钉除去,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刘瑾直接伪造圣旨,批准了刘健、谢迁二人的请求。三人当中,只李东阳的辞呈被退回来了。这自然也有刘瑾他自己的打算:内阁不能一下子全走空,总得留下一个遮人耳目。比来较去,三人当中,只李东阳态度最为温和,不像刘健、谢迁那样与自己一副势不两立的派头。另外,李东阳文才高,名气大,在读书人中有极大的影响,留他在内阁也能服众。另外,留李东阳在内阁却赶走了刘健与谢迁,就等于把他从那个正直人的集团里给生生地分离出来,拉到他们自己这边来,他李东阳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这才是刘瑾最阴毒的地方。

刘健走了。

谢迁走了。

他们果真是带着一腔对李东阳的成见离开的。

李东阳拼死上书,再次要求致仕。这一次,是正德皇帝亲自批复的,不准许!正德皇帝也知道,大明内阁一下全空了,谁来帮他出谋划策挡麻烦。一个李东阳就足够了。

李东阳就这样被强行留在了内阁,他把自己前半生的清名,后半生的颜面全都埋了。从此后,在天下正直之士的眼里,他与刘瑾,与正德皇帝,都是一丘之貉,一辈子也别想再撇清了。

5 守护正义 阳明受刑

大明正德王朝,一朝三大内阁元老,都是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他们也是亲眼看着正德皇帝长大的,知他顽劣任性,却没预料到他会任性到如此地步,他竟把大明王朝放任交到一群宦官手里,自己则玩得完全不讲章法。飞鹰走狗,骑马打猎,踢球摔跤,道道皇宫大门,形同虚设,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什么奏章上书,统统地,不看。

明时有“票拟制度”,奏折先是送到内阁,由内阁官员代皇上批阅,并将拟定之辞书写于票签之上,附本呈于皇帝,由皇帝作最终裁决。如今,内阁已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两位内阁元老致仕,只剩下一个李东阳也是心灰意冷,不愿过问朝政了。

一时之间,刘瑾变成一手遮天的人,所有的“票拟”都要依照他的意思来书写。他对内一味哄骗皇上开心,有异样的声音直接替皇上堵塞处理掉了,那些劝谏皇上的奏章再也到不了正德皇帝面前;对外,刘瑾则开始疯狂地打击报复,凡与自己的意见相左、政见不合的人,他会不择手段地对他们施以惩罚。

如此一来,京师的官员们似乎集体失声了。谁还敢发声呢?连刘、谢那样的元老都被说撵就撵了。但纵观人类历史长河,无论是怎样黑暗污浊的时代,总还是有那么一部分天真正直、坚守正义的人。在时人的眼里,他们其实就是愚傻,明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还是脸不变色地冲上去,哪怕被伤得粉身碎骨、性命不保。

南京科道戴铣,在京城讲学的王阳明,他们都是那样的人。

正德元年十月,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和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名言官联名上疏弹劾刘瑾,请求留用刘健和谢迁。

“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看到上面痛切严厉的言辞,刘瑾也被震惊了。居然还有这样不怕死的主儿,他倒真想看看是他戴铣的脖子硬,还是大明诏狱的刀剑刑具硬。可怜戴铣的铮铮铁言、满篇忠心,连正德皇帝的面也没见着就被刘瑾冷笑着扔掉了。他代皇帝下发诏书,将戴铣等二十一人逮捕到京城,每人各打三十廷杖,投入锦衣卫大狱。

戴铣是一名言官,给皇帝上书谏言是他的天职。可言官又如何,在大明朝一样因言获罪,被下入大狱。

阁老上书,阁老被撵。

言官上书,言官被下入大狱。

就连之前参与除“八虎”行动的大臣,刘瑾也不放过。他把户部尚书韩文罢官,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乱发议论的李梦阳也贬回山西。

朝廷中刮起一阵迅猛的罢官风,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正德皇帝玩疯了,把皇权国政完全交给了刘瑾一帮子宦官,由着他去折腾。刘瑾弄权弄疯了,他把皇权当成了自己手中打击报复的工具。一主一仆,两个疯子,把正德王朝搅得昏天暗地不见日月了。谁还敢在这时候站出来发声,那真是不识时务到家,也傻到家了。

王阳明,这一年还在担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好好地跟湛甘泉讲学,还不时在诗中流露出思乡归隐之意。留在京城讲学,或者辞职归隐,这两者,对他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他竟是都一一抛了,偏去走那条险道、涉那片险滩。事实上,这大半年来,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沉默,是因为他一直知道,在他的身边,在皇帝的身边,总还有那么一些同他一样的人,他们会提醒劝诫皇上;他也在隐隐中有一种盼望,盼望正德皇帝随着年纪的增长会良心发现,步入正途。可现实却是大明被一步步引着走到黑不见光的深处去了。如今,连戴铣这样的言官都被投入大狱,之后还会有谁再敢站出来发声呢?给皇上进谏的后果,王阳明也非常清楚,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举笔之际,说王阳明没有任何犹豫也是不可能的。

这一年,王阳明已经和妻子诸氏结婚十八年了。虽然婚姻生活中也有遗憾之处——他和诸氏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十八年来,夫妻二人也算琴瑟和鸣、夫唱妇随,感情很是融洽。

这一年,王阳明的父亲王华也已是一位进入花甲之年的老人了,他还在礼部侍郎的任上,在京城和王阳明住在一起。

那道奏章若是递上去,给王家、给他的亲人们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王阳明不能不想。但若是因为这些而对此视若不见,他读书讲学还有什么意义?读书人,当以顺境安民、以社稷苍生为己任啊。父亲曾经教导过他,要做官,就要做一名好官,做一名敢于直言的忠臣谏官。

那一夜,正德元年十一月那个寒风呼啸的漫漫长夜,王阳明彻夜未眠,他反复斟酌修改,最后才把那本题为《乞侑言官去权奸以彰圣德疏》(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的奏章写就: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

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

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惟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

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这道奏章可谓写得有情有理、情理交融,措辞用语相当谨慎小心,比起前面六部九卿联名上奏的那一道,不知要温和多少倍了。因为王阳明深知自己官小言微,更知当今圣上的喜怒无常,措辞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被罢官下狱。

其实,在写这道奏章之前,王阳明已经做好丢官的准备了。

写完后,王阳明又反反复复读了多遍,确信其中并没有过激之言,才拿给父亲龙山公过目。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无事最好,如果惹怒皇上,自己丢官也可能会牵扯到父亲。

人说知子莫如父,从儿子近来恍惚不定的神色,还有他书房里夜夜亮到很晚的灯光,王华已经预感到什么了。接过王阳明递过来的奏章,他甚至连打开也没打开,就直接问他:“你都想好了吗?可能会丢官,也可能会受廷杖下诏狱……”“想好了。再说也未必有那么严重……”

王华这才轻轻打开看下去。